工地的探照灯把夜晚撕成碎片。
林深冲下出租车时,看到的不是施工景象,是人间地狱。
临时宿舍区的空地上,人群围成一个半圆,但没人敢靠近中心。中心位置,赵大勇躺在地上,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还在微弱起伏。他睁着眼睛,眼泪混着血水流进鬓角,嘴唇无声地翕动:“小宝……跑……”
而他七岁的儿子赵小宝,正蹲在三米外。
孩子背对着人群,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暗红色的,还在滴落粘稠液体。
苏晴瘫坐在人群最前面,脸色惨白得像死人。看到林深,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孩子。
林深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闻到空气里的铁锈味,甜腻的腥气,还有……深渊特有的、那种空洞的饥饿感。
离赵小宝还有五步时,孩子突然停下咀嚼,缓缓转过头。
林深看到了他的脸。
还是那张稚嫩的脸,但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细的、像鲨鱼一样的牙齿。牙齿缝里塞着暗红色的肉丝。
“阿姨……”孩子开口,声音重叠着赵小宝的童音和一个沙哑的、苍老的嘶吼,“我饿……”
林深停下脚步。
她能“看”到孩子头顶的意识光晕——原本明亮的金色,此刻被染成了污浊的灰黑色,像被墨汁污染的泉水。而那灰黑色的中心,一颗黑色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延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刺入孩子的意识核心,控制着他的身体。
“小宝,”林深轻声说,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把那个放下,好吗?阿姨带你去找好吃的。”
孩子低头看了看手里抓着的东西——那是一块从赵大勇胸口撕下来的胸肌,还连着几根断裂的肋骨。
“这个不好吃……”孩子皱眉,像个挑食的小孩,“硬……有骨头……”
他把那块肉随手扔掉,然后站起来,转身面对林深。
孩子衣服前襟全是血,脸上、手上、脖子……凡是裸露的皮肤,都布满了黑色的、蛛网状的纹路。那些纹路在灯光下微微蠕动,像活物。
“阿姨,”孩子歪着头,“你看起来……很好吃。”
他笑了,露出满口尖牙。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工人忍不住后退。
林深没动。
她在计算。
以她现在的状态,强行拔除种子有七成成功率,但孩子的大脑可能会永久损伤。如果失败,种子会瞬间吞噬孩子的全部意识,把他变成一个空壳,然后深渊本体可以通过这个空壳直接降临。
更糟糕的是,她能感觉到地下深处,冥河的水正在上涨。那个影子没有说谎——它真的在向地面靠近,速度比预想的快得多。
三天?
可能只剩一天了。
“苏晴,”林深头也不回地说,“带所有人撤离,封锁整个工地。”
“林总,你——”
“照做!”
苏晴咬着嘴唇站起来,开始组织人群疏散。但赵大勇还躺在地上,没人敢去抬他。
“救……我儿子……”赵大勇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林总……求求你……”
林深点头。
然后她向前一步,缩短了和孩子之间的距离。
“小宝,看着我。”她蹲下身,和孩子的视线保持平行,“你记得爸爸教你什么吗?好孩子不能乱吃东西。”
孩子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属于赵小宝的部分还在,被囚禁在意识深处,正在尖叫、哭泣、哀求。
“爸爸……疼……”孩子突然哭了,黑色的眼泪从眼眶涌出,腐蚀了脸颊的皮肤,“我……停不下来……那个声音……一直说饿……”
“什么声音?”林深问。
“井里的声音……”孩子指着地面,“它说……只要我吃饱了……爸爸就不疼了……”
谎言。
深渊在哄骗孩子,用他最爱的人作为诱饵。
林深伸出手,掌心向上:“来,阿姨带你去吃真正的好吃的。比那个好吃多了。”
她调动体内微薄的人性能量,在掌心凝聚出一小团金色的光——温暖、柔和,充满母性的安抚气息。这是沈国栋笔记里记载的方法:用“善意”作为诱饵,吸引被污染意识的注意力。
孩子的黑眼睛盯着那团光,喉结上下滚动。
“香……”他喃喃着,向前迈了一步。
又一步。
五步的距离,他走了整整十秒。每走一步,身上的黑色纹路就蠕动得更剧烈,像在抵抗某种诱惑。
终于,他走到了林深面前,伸出沾满血的小手,想要触碰那团光。
林深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孩子指尖即将碰到光团的瞬间,她左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孩子的手腕。同时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点向孩子的眉心——
“清!”
一个字,带着她全部的意识力量,灌入孩子的意识核心。
孩子尖叫起来。
不是童声的尖叫,是混合了无数声音的、撕裂灵魂的嚎叫。他身上的黑色纹路疯狂扭动,像被烫到的蛇群。黑色的液体从皮肤下渗出,滴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林深闭上眼睛,意识顺着指尖进入孩子的脑海。
她看到了地狱。
孩子的意识空间原本应该是游乐场、糖果屋、动画片。但现在,这里变成了屠宰场——血肉墙壁,骨骼吊灯,地上铺满了眼球,天花板滴落着黑色的粘液。在空间中央,那颗黑色的种子已经长成了一棵小树,树根扎进游乐场的废墟,树枝上挂着残缺的肢体。
树下,一个缩小版的赵小宝被藤蔓缠绕,正在无声哭泣。
“救我……”小赵小宝看到她,伸出手。
林深冲过去,想要斩断藤蔓。
但藤蔓突然收紧,把小赵小宝勒得几乎断气。同时,一个声音从树身传来:
“林深……你阻止不了的……”
是那个影子的声音,冥河的主宰。
“这孩子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影子说,“你每拔除一根藤蔓,他就会多承受一分痛苦。到最后,要么他死,要么你放弃。”
林深盯着那棵树。
然后她做了一件影子没料到的事——
她没有去砍藤蔓。
她直接走向那棵树,把手按在树干上。
“你要干什么?”影子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警惕。
“你不是饿吗?”林深说,“我喂你。”
她开始主动把自己的意识能量注入树干。不是善意的那部分,是……饥饿的那部分。那些属于深渊的、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暗的**。
树剧烈颤抖起来。
它想要拒绝,但本能无法抗拒“食物”。黑色的树干开始吸收那些黑暗能量,树枝更加茂盛,藤蔓更加粗壮。
但同时,缠绕小赵小宝的藤蔓松开了。
因为树在“分心”——就像野兽看到更大的猎物时,会暂时放过嘴边的肉。
“就是现在!”林深在意识里吼道。
现实世界中,她的指尖爆发出刺目的金光。金光顺着她的手指涌入孩子眉心,然后在意识空间里化作一柄利刃,狠狠斩向那棵树的根部!
咔嚓!
树根断裂。
树发出凄厉的尖啸,开始枯萎、崩解。黑色的液体从树干涌出,像喷发的石油。
但就在树完全死亡的瞬间,影子冷冷地说:
“你以为你赢了?”
“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吧。”
林深猛地睁开眼。
现实世界中,孩子已经昏倒在她怀里。黑色纹路正在从他身上消退,眼睛也恢复了正常的棕色,只是空洞无神——这是意识创伤的后遗症,但至少他活着,赵小宝的部分还在。
但林深自己的情况……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右手。
从指尖开始,一直到手腕,皮肤变成了黑色。不是染黑,是那种纯粹的、没有反光的、像黑洞一样的黑。而且黑色还在向上蔓延,速度不快,但稳定。
她“喂”给树的那部分黑暗能量,没有完全消耗掉。有一部分,回流了。
她用自己的身体,吸收了种子的一部分污染。
“林总!”苏晴跑过来,看到她的右手,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手……”
“没事。”林深把孩子交给她,“送医院,找最好的神经科医生。还有他父亲,一起送。”
“那你——”
“我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林深站起来,走向基坑方向。她的右手像不属于自己一样,沉重,冰冷,还在不断吞噬周围的光线——字面意义上的吞噬,探照灯照到那只手上,光线会弯曲,然后消失。
她走到基坑边缘,看着下面已经开始浇筑的塔基。
混凝土在夜色中泛着灰白的光,像一座巨兽的骨架。
而她右手上的黑色,已经蔓延到了手肘。
她抬起手,对着月光。
黑色皮肤下,她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蠕动——无数细小的、饥饿的意识碎片,像蛆虫一样,渴望着更多的“食物”。
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二十四小时,这黑色就会覆盖全身。到那时,她就不再是林深,也不再是林初夏。
她会变成……
“冥河在地面的延伸。”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深转身。
张伯站在那里,身边没有其他人。他摘下了面具,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你用自己的身体吸收污染,救了一个孩子,”他说,“很感人。但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张伯走近,指着她黑色的手臂,“这不仅仅是污染。这是‘同化’。那些黑暗能量在改造你的身体,让它更适合作为容器。等到黑色覆盖你全身,冥河就可以直接降临,连转化仪式都不需要了。”
林深沉默。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张伯竖起两根手指,“第一,让我杀了你,在你完全异化之前,永绝后患。”
“第二?”
“第二,跟我回井边,完成融合。在融合过程中,我们可以尝试用技术手段‘过滤’掉这些污染,保住你的人类部分。”张伯顿了顿,“成功率不高,但总比变成怪物强。”
林深看着自己的右手。
黑色已经蔓延到了肩膀。
她能感觉到,那股饥饿感增强了十倍。不是想吃人,是想……吞噬一切。光线、声音、温度、记忆……所有形式的“存在”,她都想要吞下去。
“如果我选第三呢?”她问。
“没有第三。”
“有。”林深抬头,看向正在建造的塔,“我继续建塔,用塔的能量来净化这些污染。沈国栋的原始设计里,塔顶有一个‘净化阵列’,原本是用来过滤灵脉能量的,但应该也能过滤这个。”
张伯愣住了。
然后他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认真的?你知道激活那个净化阵列需要什么吗?”
“什么?”
“需要一座完整的塔,和……”张伯盯着她的眼睛,“一个愿意站在塔顶,承受所有污染集中冲击的‘净化核心’。”
“那个人会怎么样?”
“会死。”张伯说得毫不留情,“而且死得很惨——意识会被彻底撕碎,连进冥河的资格都没有,直接湮灭成虚无。”
林深点头。
“所以我还是那两个选择,”张伯摊手,“死在这里,或者死在那里。但至少跟我走,你还有机会活下来。”
林深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向医院方向——救护车载着赵小宝和他父亲刚刚离开。看向城市方向——千万盏灯火,每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一段人生。看向塔基方向——那座尚未建成的建筑,像一根刺入大地的巨钉。
最后,她看向自己的右手。
黑色又蔓延了一寸。
“给我一个晚上,”她说,“明天天亮前,我给你答案。”
“如果明天天亮前,你没有来找我,”张伯转身离开,“那我就会来找你。带着所有守卫,和足够杀死你的东西。”
他消失在夜色中。
林深一个人站在基坑边缘。
风吹过,扬起她的头发。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像一截不属于她的枯木。
她拿出手机,打给苏晴。
电话接通,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林总,医生说小宝可能……可能醒不过来了……大脑损伤太严重……”
“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钱不是问题。”林深说,“还有,通知施工队,今晚通宵作业。我要塔在三天内封顶。”
“三天?那不可能!正常工期至少要——”
“用三班倒,加五倍工资,所有机械满负荷运转。”林深打断她,“钱从我个人账户出。”
“可是……”
“没有可是。”林深挂断电话。
她坐在基坑边缘,看着下面忙碌起来的工地。
混凝土泵车重新轰鸣,塔吊开始旋转,工人们在紧急召集下陆续返回。加五倍工资的诱惑很大,即使刚才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还是有人愿意冒险。
这就是人性。
贪婪,脆弱,但也……坚韧。
林深低头,看着自己越来越黑的手臂。
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站起来,走到工地临时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写邮件。
一封给苏晴,交代华建未来的运营方向。
一封给法律顾问,处理资产转让和遗嘱。
一封给……没有人。
最后一封邮件,收件人栏是空的,主题是:“给看到这封信的人”。
内容只有一句话:
“如果这座塔建成后,我还活着,请把它拆了。”
“如果我已经死了,请把它留着。”
“它是我存在过的证明。”
发送。
她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
夜色正浓,但东方天际,已经出现了一丝鱼肚白。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
距离冥河完全上涌,还有不到一天。
距离她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
越来越近。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城市另一端的医院里,昏迷的赵小宝,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一只是正常的棕色。
另一只,是纯粹的金色。
他看向窗外,看向工地方向,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妈妈……”
“我找到她了……”
【下章预告:一夜之间,塔的建造速度突破极限。但工地上开始出现诡异现象——混凝土在夜间会变成黑色,钢筋会莫名弯曲,工人们开始做同一个噩梦。同时,医院里的赵小宝展现出惊人的异常能力,他似乎在……召唤什么。而林深右臂的黑色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她必须站上尚未完工的塔顶,面对最终的抉择——是跳入井中完成融合,还是站在塔顶迎接净化?或者……还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