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登上那艘“海龙号”的刹那才知何为“海上楼阁”——甲板宽阔得能跑马,中央主桅直插云霄,仰头时帷帽都险些坠海。
船头船尾另有两副桅杆相护,缆绳如蛛网般在蓝天勾勒出繁复图谱。数十名赤膊水手正喊着号子升帆,古铜色脊背在日光下泛起油亮光泽。
“瞧见最高处那面纵帆没?”盛君川突然自身后环住我,带着薄茧的掌心裹住我的手背,引我望向帆索纵横处,“遇横风时偏转十五度,恰似鸿雁借风展翼。”箭袖擦过我鬓边,鎏金护腕在阳光下闪过碎光,指尖又滑向卷起的三角帆,“待今夜星辰浮出天河,这些帆布便是人间摘星网。”
我歪头撞上他线条硬朗的下颌,帷帽垂纱扫过他襟前蟠龙纹:“原来大将军连《船工辑要》都啃透了?莫不是连夜写了小抄藏在中衣里?”说罢故意用指尖戳了戳他胸膛。
盛君川喉间滚出低沉笑意,破军刀鞘上的螭纹硌在我腰侧:“本将若连这点功课都不做,怎配带叶监军闯龙潭?”他垂眸时浓睫投下浅影,继续指点帆樯如数家珍——这般艨艟巨舰唤作楼船,载重逾千石,船首如破浪银梭,船底似削玉薄刃。
当他说到东海怒涛能掀翻三层画舫时,腰间玉佩与刀鞘相击清响:“唯有这等坚船才扛得住恶海噬咬。水密隔舱之术堪称当世绝艺,安庆的幽兰茶与建平的晶石,全仗它们在风浪间牵起商路。”
我正盯着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走神,忽闻商船主人来历,立刻揪住他袖口金线刺绣:“那位豪商莫非比当年的箫凌曦还阔绰?”话出口才惊觉失言,忙用团扇掩面。如今那人产业尽数落进我手中,这安庆首富的名号……
“怎么,听闻人家腰缠万贯,便急着要去攀识了?”盛君川轻哼一声,屈指在我额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力道恰好让我的帷帽微微后仰。
“小财迷,这回你可要扑个空了。那位东家并未随船同行。”他微微挑眉,墨发间银冠流转着清冷光泽:“听闻此人商路极广,眼光毒辣,短短数五年便积下敌国之富。”
他话音微顿,见我揉着额头瞪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方才续道,“海商行事,不外乎两种——一是亲自担任纲首,执罗盘劈波斩浪;二是重金聘了老舵手,自己稳坐陆上运筹帷幄。”
说着朝船尾扬了扬下颌,破军刀柄在风中急旋:“这位伙长便是那位豪商千金聘得的老江湖,在此航线上往来二十余载,闭着眼都能摸清星象潮汐。他手下那些缭手、斗手,个个都是配合多年的老伙计。”
他忽然俯身,松香混着铁锈的气息将我笼罩,“既然见不到真佛,带你去拜拜这位罗汉可好?”
我立刻化身啄米小鸡,拽着他玄色暗纹的袖口连连点头:“将军英明!”
此时海龙号已缓缓滑离码头,如同巨鲸悠然潜入深蓝。雪白浪花轻吻着楔形船首,数层巨帆吃饱了风,将船身推得如飞鸟掠水般轻盈。
我扶着雕花栏杆眺望无垠碧海,看日晖在粼粼波光间碎成万千金箔,忍不住张开双臂任咸风灌满衣袖。
侧首却见盛君川凝望着海天交界处,剑眉微蹙,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吞口1。我伸手在他眼前连晃三遍,他才蓦然回神。
“可是担忧伙长不肯见我这小女子?”我故意歪曲他的失神,指尖勾住他腰间蹀躞带,“方才唤你数声都石沉大海,莫非这海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忽然用大氅将我裹进怀里,下颌轻抵我帷帽顶珠,声线沉如暮鼓:“无妨,或许是头回见这沧溟浩渺,竟想起‘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句子。”
这解释实在与他杀伐气质格格不入,我正待追问,他却已执起我的手走向船尾,“别胡思乱想,且带你去见识老舵手如何执掌乾坤。”
先前听盛君川说伙长是位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舵手,我脑中早勾勒出一位须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翁形象。
岂料登上舵座时,映入眼帘的竟是个身姿挺拔如松的中年汉子——他正凝神望向前方海平线,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船舵上,舵轮在他掌下宛若驯服的活物。
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总逃不过海风的咸涩与烈日的灼热。眼前这人皮肤呈健康的古铜色,面颊上刻着几道细密的风霜纹,干裂的唇与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形成鲜明对比,那目光如翱翔的海东青般锐利,仿佛能穿透重重雾霭。
“大将军。”被称作章三的伙长闻声侧首,朝盛君川微一颔首,目光扫过我时略作停留。那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带着常年与风浪搏斗磨砺出的洞察力。
盛君川牵着我上前:“三哥,这位是……”
“镇国侯千金,安庆开朝首位女魁首,叶琉璃。”章三竟抢先开口,声音如船桨划破静夜的海面,低沉而清晰。
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您认得我?”除了诧异,心底更涌起一丝隐秘的欢喜——这感觉,好比某个十八线小艺人突然在街角被认出来,简直要原地转个圈圈。我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暗忖原来本小姐的知名度已经冲出陆地、走向海洋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