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药堂的偏院比别处要阴冷几分。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子陈年药渣发酵后的酸腐味,混杂着铁锈气。
张玄远脚底踩在青砖上,那种黏腻的触感透着鞋底传上来。
这不是水,是渗进地缝里的血。
经年累月,庶支子弟为了那个渺茫的“易筋”名额,在这里吞猛药、催气血,吐出来的淤血把砖缝都填成了紫黑色。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这块埋了不知多少心有不甘者的土地。
右手无意识地垂在腰间,指腹擦过那个不起眼的断刀挂饰。
那是一块劣质的黑铁,棱角粗糙,却在他掌心划出一道道发白的印记。
父亲死的时候,手里攥的就是这把刀的残片。
寒意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
“哟,这不是刚领了钥匙的‘新地主’吗?”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朱漆廊柱后头飘出来。
张守仁没骨头似的斜倚着柱子,手里抛着一块用来计时的铜板。
铜板起落,“叮”的一声,脆响震得檐下的惊鸟铃乱颤。
张玄远停下脚步,没看来回翻飞的铜板,只看着张守仁那双带着血丝的眼。
“你也来凑热闹?”张守仁一把攥住铜板,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断脉之体也敢来摸测血碑?怎么,是嫌家里洗地的钱不够多,想来这儿再吐二两血给我们助助兴?”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执事弟子哄笑起来,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蚂蚱。
张玄远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被羞辱后的涨红,也没有恐惧。
他只是平静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凉得像口深井,直直地映出张守仁那张略显扭曲的脸。
“管事说笑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哄笑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家族规矩,凡满十六者,皆可一试。未试之前,谁定废兴?”
笑声戛然而止。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可那个“兴”字咬得极重,像是一根针,直接扎破了这层虚伪的嬉闹。
张守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刚要发作,旁边炭堆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脆响。
是个正在拨弄炉灰的老头。
这老药工满脸皱纹堆得像干裂的橘皮,两只手更是恐怖,疤痕纵横交错,像是在滚油里炸过几遍。
他绰号“鬼手”,平日里是个哑巴般的杂役头目。
此刻,他手里那根烧火棍停在半空,那双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张玄远垂在身侧的手腕。
那里,随着张玄远刚才情绪的微澜,浮现出一条极淡的金线。
老头拨弄炭火的手指微微一颤,呼吸乱了半拍。
“这气血流转……”他嘴唇蠕动,声音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只有自己能听见,“不像残体,倒似封禁。”
张守仁没听清老头的嘀咕,他正要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子轰出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这么热闹?”
二长老张孟霄背着手踱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干干净净,脸上挂着那是那种招牌式的温和笑意,像个教书先生多过像个武道强者。
但他袖子里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那块掌管家族资源的玉简。
张守仁立刻站直了身子,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二长老,这小子……”
“既然玄远有心,那就让他试试。”张孟霄摆摆手,打断了张守仁的告状。
他看着张玄远,目光温煦,仿佛是个慈祥的长辈,“机会总是要给年轻人的,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对吧,守仁?”
这话听着暖心,可张守仁却从二长老扫向角落那几个暗哨的余光里读懂了意思——做个样子给旁系看,这是“仁政”,也是一种最低成本的安抚。
张守仁退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嘴角挂着等着看戏的讥讽。
张玄远没道谢,径直走向院子中央那块黑沉沉的测血碑。
石碑冰冷,上面布满了干涸的褐色斑点。
他伸出食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咬。铁锈味在舌尖炸开。
带着温热的指尖按在了石碑最下方的凹槽里。
一息,两息。
石碑毫无反应。
张守仁刚要张嘴嘲讽,一声沉闷的嗡鸣突然从地底深处传了出来。
“嗡——”
就像是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紧接着,那块死气沉沉的黑石碑陡然亮起一抹血红,光芒不是循序渐进地攀升,而是像火山喷发一样直接冲上了顶端!
咔嚓!
一道细密的裂纹出现在石碑表面,像蛛网一样迅速蔓延。
“停下!快停下!这妖孽要毁了石碑!”张守仁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抬手就要去抓张玄远的肩膀。
这一掌要是拍实了,正在气血激荡关口的张玄远不死也得废半条命。
“滚开!”
一声暴喝炸响。
谁也没看清那个佝偻的老药工是怎么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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