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回到自己位于州牧府西侧的居所,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铁锈与汗渍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反手关上厚重的木门,将庭院里的喧嚣隔绝在外。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案,一架兵器架,墙上挂着北境地势图,上面用朱砂墨圈点着几个烽燧的位置。
他走到屋子中央,熟练地解开玄色胸甲的皮扣,沉重的铁甲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肩吞、掩膊、腹吞……一件件沾染着暗褐色血渍和干涸泥尘的部件被卸下,随意堆放在一旁的地上,如同卸下了战场上那层名为“卧龙都尉”的冰冷外壳。他唤来门外候着的健仆:“拿去清理,仔细些,血渍莫要留下痕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
待仆人抱着沉重的甲胄躬身退下,张方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案前。一封略有些卷边的信函静静地躺在那里,是门房方才递进来的,封泥上印着一个简略的飞燕图案——父亲张燕的印记。
他拆开封泥,抽出里面的素帛。父亲那略显潦草却筋骨嶙峋的字迹映入眼帘。信的开头依旧是些家常的絮叨,询问他在幽州可还习惯,叮嘱他侍奉刘使君要尽心尽力,莫要坠了黑山张家的名头。字里行间,透着一位父亲对远方独子的牵挂。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张方刚刚松弛的眉头再次紧锁起来。
“山中诸部,如今愈发纷乱。为父约束本部人马,谨守与玄德公、刘幽州之约,互市通商,秋毫无犯。然则……”字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墨色加深,仿佛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张牛角、郭太之流,桀骜难驯!彼辈自恃山险,不服号令,屡屡率众下山,劫掠周遭郡县坞堡!官府围剿,彼便遁入深山,依仗地利与官兵周旋,打起了游击!官兵疲于奔命,百姓怨声载道,更连累我黑山之声名!为父几番遣人规劝,彼辈阳奉阴违,只道山中清苦,不下山‘取食’,何以养活万千弟兄?端的是鼠目寸光,自毁根基!奈何山势连绵,诸部散处,为父一时也难以尽制……”
张方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他能想象到父亲在太行深处那巨大而空旷的山寨主厅中,对着这些桀骜不驯的“盟友”时,那份强压的怒火与深深的无奈。黑山军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父亲能约束本部已属不易。张牛角、郭太这些悍匪,目光短浅,只顾眼前劫掠之利,却不知这是在饮鸩止渴,彻底断绝了黑山各部与官府之间那条用互市和盟誓艰难铺就的生路!更将整个黑山推向了与官府彻底决裂的深渊!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父亲信中虽未明言,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压力,张方感同身受。自己如今远在幽州,成了州牧刘备帐下前途光明的“卧龙都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在黑山深处,为维持那份脆弱的平衡而焦头烂额,承受着来自内部叛离和外部压力的双重煎熬。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太行,提枪跃马,替父亲荡平那些不识大体的蠢贼!可他知道,不能。他的战场,在雁门,在幽州,在刘备为他指引的这条艰难却光明的路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带着一种不同于府中仆役的柔和节奏。
“张都尉在吗?”是刘玥温婉的声音。
张方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脸上的阴郁与烦躁压下,调整了一下呼吸,走过去打开房门。
“师母。”他躬身行礼。
刘玥站在门外,并未带丫鬟,亲自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常服,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玉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如同春日暖阳,瞬间驱散了张方心头笼罩的阴霾。
“听你师父说你今日巡边归来,怕是辛苦。”刘玥走进屋内,将食盒放在案几上,一边打开一边道,“府里不比那些世家大族,仆役有限,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做了些糕点,还有些路上买的干果蜜饯,给你送来垫垫肚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碟精致的点心,有松软的桂花糕,有酥脆的芝麻饼,还有裹着蜜糖的山楂脯和几样叫不出名字的干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这份心意,在崇尚节俭的州牧府中,显得格外珍贵而温暖。
张方看着刘玥忙碌的身影,听着她温言细语,心头那因家书而翻涌的阴郁与远隔千里的无力感,竟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一股久违的、类似孺慕之情的暖流悄然涌起。他自幼丧母,父亲张燕虽是豪杰,却常年奔波于刀尖舔血、统御群豪的险途,父子间聚少离多,严厉多于温情。何曾有过长辈这般细致入微的关怀?如今在幽州,前有恩师刘备如父如兄的教导与提携,后有师母刘玥这般润物无声的温暖照拂,这份情谊,填补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某种空缺。
“多谢师母!”张方郑重地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劳烦师母亲自送来,方…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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