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漠南草原,正是水草最丰美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三十七岁的刘虎就钻出了帐篷。这个曾经的匈奴千夫长,如今是玄门城北“白羊牧场”三百户牧民的“牧监”——一个朝廷设的九品小官,管着划定牧场内的放牧、征税、纠纷调解诸事。
他先走到帐篷外的木桩前,那里挂着一块刷了桐油的木牌,上面用汉、匈双文写着:“白羊牧场七号牧户,户主刘虎,牧丁五人,羊八百,牛五十,马三十。”
“阿爹!”十岁的儿子刘骏揉着眼睛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盆,“娘说今天要去城里卖羊毛,让你早点把数点清。”
刘虎应了一声,翻开工夫簿。这本用麻线装订的册子,是官府统一发的,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户的牲畜数量、产羔数、剪毛量,还有每年应缴的税额。
“去把你石家叔叔叫来。”刘虎对儿子说,“他家该缴的二十只羊羔,今天一并送城里的官仓。”
刘骏脆生生应了,撒腿往东边跑。东边三百步外,是石老四家的帐篷。石老四原名呼衍老四,匈奴呼衍部的小头人,如今改了汉姓,在官府登记的名字是“石勇”。他家帐篷外也挂着同样的木牌。
不过盏茶工夫,石勇就跟着刘骏过来了。这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脸上那道与鲜卑人厮杀留下的疤还在,但眼神已没了当年的凶悍,只剩下牧民特有的朴实。
“虎哥,羊羔都备好了。”石勇咧嘴笑,“今年春羔成活九成,比去年还好。除了缴官的二十只,还能剩四十多只,赶秋市卖了,够换三石麦子、两匹布。”
刘虎点点头,在石勇的工夫簿上盖了“已核”的小印:“吃过早饭就出发。城里商行的人说,今年羊毛价又涨了,一斤细毛能换半斤盐。”
两人正说着,西边传来马蹄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骑马过来,一身青色吏员服,胸口绣着“牧政”二字。他利落下马,拱手道:“刘牧监、石牧户,长史今日巡查,已到三里外的黑水河牧场,午前会来咱们这儿。”
刘虎连忙整了整衣襟:“徐吏员,长史这次来是……”
“常规巡查。”年轻的徐吏员笑容温和,“看看牧草长势,问问有无困难。另外,书院快开学了,长史要统计各家适龄孩童的人数。”
一听“书院”,石勇眼睛亮了:“我家二小子八岁了,能去不?”
“能,怎么不能?”徐吏员从怀里掏出册子,“胡汉子弟一视同仁。不过得先考考——认不认得一百个汉字,会不会数十以内的数。”
“认得认得!”石勇忙不迭说,“那小子跟他哥在帐篷里学了一年,现在能写自己名字‘石磊’,还会算羊群数!”
刘虎也道:“我家小子也该去了。整天在草原上疯跑不是事儿,得读书。”
徐吏员记下,又叮嘱几句便策马离去。石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感慨道:“以前哪敢想有今天?那时候咱们见了汉人,要么躲,要么打。现在倒好,汉人官吏三天两头来,不是送茶饼就是问冷暖。”
刘虎没说话,只是望向草原深处。晨光里,成千上万的牛羊如云朵般散落在碧绿的草场上。之前这片草原属于轲比能部的牧地,各部为抢水草厮杀不断。如今,朝廷用木桩、界石划出一个个牧场,哪户在哪片草场放牧,什么时候转场,都有规矩。虽然没了从前“逐水草而居”的自在,但也不用担心被抢、被杀了。
更重要的是——缴了税,剩下的全是自己的。灾年还有官府赈济。这样的日子,从前做梦都不敢想。
早饭后,刘虎和石勇赶着二十只羊羔、五车羊毛,往玄门城去。同行的还有七八户牧民,都是去缴税、交易的。车队吱呀呀走在官道上——这是三年前修的土路,虽不宽敞,但平坦好走,直通城里。
路上遇到另一支队伍,是鲜卑牧户。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汉名叫段平。两队人碰面,互相打招呼。
“段平兄弟,这是去缴羊?”刘虎用汉语问——如今草原上,汉语成了通用语,年轻一代很多都学了点。
段平点头,指着身后车队:“五十只羊羔,还有三百斤奶干。刘牧监,听说城里新开了家‘胡汉杂货铺’,东西齐全,价钱公道?”
“对,东市第三家。”石勇接话,“掌柜是汉人,但伙计一半是咱们胡人。买盐茶布匹,卖皮毛奶食,都行。”
两支队合并一队,说说笑笑往前走。段平说起自家大儿子:“我那小子,今年书院结业,考了乙等。长史说,可以保送去邺城的太学旁听一年。若能通过考试,就能留在太学读书。”
众人一阵羡慕。石勇叹道:“读书好啊。我爹当年常说:‘匈奴人,马背上生,马背上死,读书是汉人的事’。现在看,这话不对。读书才能明理,才能有出息。”
“可不是。”一个乌桓牧户插话,他姓乌,名大山,“我家闺女在书院学了两年,现在能帮家里记账、算税。前些日子还跟我说:‘阿爹,书院先生说,朝廷要在草原设女学,教女子医术、织造。我想去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