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刘备暂居的院落虽不显赫,却胜在清幽。暮色四合,院中几盏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初春微寒的夜气里晕开,勉强驱散着墙角残存的阴翳。正堂内,灯火通明,一张不甚宽大的漆木食案居中,四周坐满了人。炉火在角落静静燃烧,松木油脂偶尔迸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跳动的火舌舔舐着幽暗,映照着壁上悬挂的青龙偃月刀冷冽的鳞纹与玄蛇吞日矛狰狞的矛尖。
这更像一场混杂了家宴与军议的密会。刘备坐于主位,左侧是风尘未洗的恩师卢植与岳丈刘虞,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他们眉宇的沟壑里,却压不住眼底深处那凝重的期许。右侧是心腹谋臣沮授、荀彧,以及紧随荀彧而来的荀攸,三人虽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前倾的身姿,泄露了心湖下的暗涌。下首,刘德然垂手侍立,如同一柄藏锋的剑。关羽、张飞、吕布、赵云四将则分坐两侧,关羽微阖的丹凤眼在炉火映照下似开似阖,张飞豹眼圆睁,虬髯根根戟张,吕布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狷狂笑意,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冷的膝甲,赵云则坐得渊渟岳峙,银甲反射着沉稳的光。案上菜肴简单却热气腾腾,多是北地风味的炙肉、腌菜、粟饭,一瓮新启的并州烈酒散发着粗粝而浓烈的气息。看似融洽的推杯换盏之下,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张力弥漫在空气中,仿佛绷紧的弓弦。
卢植端起粗糙的陶碗,烈酒入喉,辛辣灼烧着食道,也似点燃了他眼中沉寂的锐芒。他放下碗,碗底磕碰案几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定音锤,瞬间压下了席间所有细微的声响。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终锚定在刘备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坠地般的决绝:
“玄德,伯安兄与老夫,披星戴月,非为吊唁虚礼,实为定鼎而来!”开门见山,毫无迂回,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酒液微漾,“长安宗室之议,不过虚应故事。这倾颓欲坠的汉家江山,非雄主不能擎天!遍观宗室,环顾宇内,唯你刘备,文可安邦定民,武能荡寇平胡,手握幽并十万铁骑,身负北疆万民之望!更难得者,是你胸中那贯穿始终的‘解虎之志’!伯安兄与老夫心意已决,当于宗室公议之上,力推你承继大统,重光汉室,再整乾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堂内呼吸为之一窒!沮授眼中精光爆射,如利剑出鞘,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画着无形的战略舆图。荀彧神色平静依旧,但搁在案下的手已悄然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荀攸目光深邃如古井,飞快地扫过刘备的反应,又垂眸似在推演长安城内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刘德然垂手肃立,呼吸却微微急促,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备的背影。关羽微阖的眼猛地睁开一线,寒光乍现,手无意识地抚过膝头,仿佛触摸着无形的刀柄。张飞豹眼瞪得更圆,虬髯因激动而簌簌抖动,喉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吕布嘴角的狷狂笑意骤然放大,端起面前满满一碗烈酒,仰头猛灌,琥珀色的酒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泼溅在他冰冷的胸甲之上,发出“滋啦啦”的轻响,蒸腾起细小的白雾,他重重将空碗顿在案上,低吼道:“听见没?!这龙椅,主公不坐,难道留给袁绍那厮跪舔?!”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气,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赵云依旧坐得笔直,银甲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唯有紧抿的唇线,显露出内心激荡的波澜。
刘备手中的竹箸停在了半空,一块炙肉悬在唇边。他缓缓放下,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瞬间被震惊所取代。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卢植和刘虞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恩师!岳父大人!此言折煞刘备!备…备何德何能,敢生此非分之念?!备起于市井微末,赖先帝洪恩未绝,将士舍命用命,方于北疆侥幸立下尺寸之功,安敢觊觎神器,僭越人臣之份?!岳父大人乃光武皇帝嫡脉,景帝之后,血统尊崇,德被四海,万民敬仰!若论嗣君之位,岳父大人当仁不让!乃天授之选!备…备愿为岳父大人马前卒,执锐披坚,肝脑涂地,拱卫江山社稷!绝无二心!” 他言辞恳切,姿态低到了尘埃里,目光灼灼地看向刘虞,那份推拒,竟似发自肺腑,毫无作伪。
“砰!”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竟是刘虞将手中的粗陶酒碗狠狠顿在案几上,力道之大,碗沿瞬间崩开一道裂痕,浑浊的酒液泼溅而出,染湿了案上的布帛。这位素来以宽厚仁和、长者之风着称的并州牧,此刻脸上竟涌起一种近乎怒其不争的激愤潮红,眼中射出洞穿世事的、无比清醒且锐利如刀的光芒,直刺刘备!
“玄德!”刘虞的声音带着一路风霜的粗粝沙哑,却异常洪亮,瞬间压过了席间所有杂音,甚至盖过了卢植方才的定鼎之言,“休要再言谦辞!你道老夫是故作姿态?还是试探于你?大谬!”他指了指自己有些花白的头发,声音里浸透了看透生死的疲惫“老夫年迈体衰,心力远不如前!这皇帝的位子是什么?是天下第一等的熔炉!是亿万黎民苍生的性命所系!是千钧重担,是万丈深渊!值此乾坤倾覆、虎狼环伺、山河板荡之秋,需要的不是老夫这等守成之君!需要的是能提三尺青锋,斩断乱麻,扫荡群丑,涤荡寰宇,再造乾坤的开基雄主!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擎天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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