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到了夜半,烛芯爆出几点细碎的火星,溅在明黄色的盘龙御案上,倏忽便灭了。地龙的暖意裹着龙涎香的馥郁,丝丝缕缕钻进鼻腔,乾隆却只觉得喉间发紧,他搁下笔,指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掠过御案上摊开的漕运账目,眼底的沉郁比殿外的夜色更浓。
薛树英的身影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落在暖阁的门槛外,玄色的衣袍沾着细碎的雪沫,落地时竟没带出半点声响。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殿内的沉寂:“启禀皇上,和珅回府后,并未急着入内室,而是在府门前的照壁后,与一个穿灰布棉袍的人低语了半柱香的时辰。那人身形佝偻,脸上蒙着青布,瞧不清样貌,只听得和珅反复叮嘱‘毁干净,一个字都不能留’‘苏小眉那边,务必除之’。”
乾隆端起御案上的参茶,茶盏触到唇边,却又顿住了。茶汤的热气氤氲着他的眉眼,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那灰衣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城南的方向,进了一条窄巷便没了踪迹。奴才已派了两个暗卫跟着,料想跑不出京城。”薛树英垂着头,语气恭谨,“和珅入府后,又唤了管家来,让他连夜将府中库房里的几箱书信运出,说是要送往城外的庄子里焚毁。”
“焚毁?”乾隆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的盏底撞上紫檀木的桌面,发出一声脆响,“他倒是心虚得快。”
殿外的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雕花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乾隆站起身,踱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吹得他鬓边的发丝微微扬起,他望着漫天飞雪笼罩的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在夜色里凝成一道暗沉的剪影,像是蛰伏的巨兽。
“半睁半闭,半睁半闭啊……”乾隆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他登基四十五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到如今两鬓染霜的帝王,见过的阴谋诡计何止千万。他不是不知道和珅贪,也不是不知道和珅结党,可这朝堂,就像一架精密的算盘,珠子拨来拨去,总要讲究个平衡。和珅能替他敛财,能替他制衡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能替他办那些台面上不好办的事——南巡的靡费,万寿节的排场,哪一样离得开和珅?
可他没想到,和珅的胆子竟大到勾结反贼。复明会的旗子,在江南的水泊里飘了几十年,前前后后剿了无数次,却总像割不尽的野草,春风一吹又生。如今和珅竟与陈天啸之流暗通款曲,这便是触碰了他的逆鳞。皇权如山,容不得半分觊觎,哪怕是他亲手喂大的猛虎,也不能张开獠牙对着自己。
“薛树英。”乾隆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奴才在。”
“你去一趟威远镖局,传朕的口谕,让郭永福明日卯时,在崇文门外的三元茶馆候着。”乾隆顿了顿,补充道,“只许他一人来,不许声张。”
薛树英一愣,随即应道:“奴才遵旨。”威远镖局的郭永福,在京城的江湖里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手形意拳练得炉火纯青,更难得的是为人侠义,从不与官府勾结,也从不沾染黑道的勾当。皇上突然召见他,怕是有深意。
“还有,”乾隆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飞雪上,“让暗卫盯着城南的窄巷,那灰衣人既然是和珅的心腹,必定知道不少内情。若能擒住,便秘密押往诏狱,切记,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奴才明白。”薛树英躬身领旨,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寒气。
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乾隆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他重新走回御案前,目光落在那本漕运账目上。账目做得滴水不漏,每一笔收支都清清楚楚,可乾隆却知道,这薄薄的纸页背后,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和珅督办漕运这些年,漕帮的帮众对他俯首帖耳,江南的漕运总督对他唯唯诺诺,那些本该充盈国库的银子,怕是有一半都进了和珅的私囊,还有一半,填了内务府的窟窿。
他拿起朱笔,想在账目上批几个字,笔尖悬了半晌,却终究是放下了。现在还不是动和珅的时候。和珅的党羽遍布六部九卿,从吏部的文选司郎中,到户部的漕运司主事,再到刑部的秋审处官员,处处都有他的人。若是此刻发难,朝堂必定大乱,那些蛰伏的反贼,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怕是要趁机生事。
他必须等,等一个万全的时机。等苏小眉在江南查到更多的证据,等郭永福在江湖上摸清和珅的暗线,等和珅的狐狸尾巴,彻底露出来。
这一夜,养心殿的灯火亮到了天明。
卯时的崇文门,天还没亮透,铅灰色的天幕上,还挂着几颗疏星。三元茶馆的门虚掩着,昏黄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摇晃晃,透出几分暖意。郭永福裹紧了身上的黑色棉袍,大步走了进去。他刚一进门,就看见靠窗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青色便服的中年人,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几分威仪,正是微服的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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