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织天下 第12章 冰炭同器

清晨的翰林院笼罩在一层薄雾中，青砖灰瓦显得格外冷清。云织坐在值房里，面前摊开着李慕白的稿本，还有玄圭连夜送来的、关于周永年门生故旧的厚厚一叠卷宗。皇帝“便宜行事”的口谕像一把双刃剑，既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行动自由，也让她肩头的压力骤增。

她必须小心再小心，既要深挖线索，又不能直接触动周永年这根敏感的神经。

目光首先落在那些卷宗上。玄圭整理的资料极其详尽，不仅列出了周永年明面上的门生，还标注了他们的姻亲关系、同乡纽带、甚至是一些看似偶然的商业往来。云织取来一张大幅宣纸，磨墨蘸笔，开始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一勾勒出来。

起初，纸上只是散乱的点与线。张澄连向周永年，几条线连向其他几位翰林院官员，再往外，延伸到都察院的几位御史，礼部的几位郎中……看似寻常的师承、同僚关系。

但随着信息不断补充，这张网开始显现出异常。一位以“清廉”着称的御史，其夫人的娘家，竟然与江南一位名声不小的丝绸商往来密切，而那位丝绸商，又恰恰是周永年一位远房侄子的生意伙伴。另一位在吏部任职的官员，其提拔的几位下属，籍贯皆与周永年的故乡相邻，且其中两人的妻族，都与周永年夫人的娘家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更令云织心惊的是，侍卫副统领赵崇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这张网的边缘。虽然联系看似微弱——只是其一位连襟，与周永年一位门生的表亲有生意合作——但在这种敏感时刻，任何一丝关联都显得格外刺眼。

这些关系盘根错节，如同老树的根须，深深扎入朝堂的土壤，表面各自独立，甚至偶尔还有政见不合的传闻（如同冰与炭般不相容），实则在地下通过利益、血缘、乡谊等隐秘通道紧紧缠绕在一起（如同被置于同一器皿之中）。这是一张以周永年为核心，以恐惧和利益为黏合剂，精心编织了数十年的庞大网络。

云织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面对这张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大网，她感到一阵寒意。难怪皇帝投鼠忌器，这确实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将视线转回李慕白的稿本。或许，突破口还在这位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线索的才子身上。

稿本上的诗词她已反复读过，那些激愤痛苦的句子字字泣血。此刻，她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看似随意的批注、勾勒的奇怪符号，以及页眉页脚一些不成句的词语上。

“丙辰…朔风…金叁…离火…”

页边画着几个类似算筹的标记。

某一页的角落，反复写着“墨池”、“青梧”，笔迹深浅不一。

最后几页杂乱的字迹中，夹杂着“漕”、“盐”、“西山”等字样。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串联的线。云织尝试了多种解读方式，皆不得要领。她闭上眼，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迹，精神力缓缓注入灵枢佩，试图捕捉李慕白书写时可能残留的一丝心绪或意图。

灵枢佩传来微弱的、带着悲凉与挣扎的波动。当她的指尖滑过那些算筹标记和“金叁”字样时，波动似乎稍强了一分。

数字…标记…账册？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李慕白是否在用一种隐秘的方式，记录某种账目？科场舞弊，必然涉及巨额的金钱往来！他作为周永年的得意门生，很可能接触到核心机密，但又良知未泯，不敢明言，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线索！

她立刻重新审视那些符号和词语。

“丙辰”可能是年份或代号，“朔风”可能指代北方或某个组织，“金叁”很可能指代钱财数目或编号。“离火”在八卦中代表南方，也可能指某种属性。

那些算筹标记，经过反复推演，似乎符合某种古老的、用于记录特殊账目的暗码规则！

“漕”、“盐”、“西山”……这些都是来钱极快、也极易滋生贪腐的领域！

云织的心跳加速，她取来一张新纸，根据破译出的暗码规则，尝试将李慕白散落在各处的数字标记与词语对应起来。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如同在解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

终于，在暮色再次降临时，她看着纸上初步整理出的、依旧残缺却已显轮廓的列表，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面隐约呈现出一笔笔数额巨大的资金流向，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涉及漕运、盐引、西山煤矿等多个领域，接收方大多使用代称，如“朔风堂”、“离火阁”，但资金的最终汇聚点，有几个指向了……京城几家背景深厚、与多位官员关系密切的大钱庄和银号！

这很可能就是李慕白用生命守护的、记录着庚午科场案乃至“青梧”势力庞大资金网络的隐秘账册的线索索引！

他不敢明写，只能将关键信息打散，隐藏在私人稿本的角落里，期待有一天，能有人读懂他的绝望与警示。

云织放下笔，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发现关键线索的激动，也有对李慕白遭遇的深切同情与悲悯。

这张资金网络，与周永年的关系网，如同两条毒蛇，相互缠绕，共同支撑着那个隐藏在深处的“青梧”怪物。冰炭同器，表面不合，内里却共同燃烧着**与罪恶的火焰。

玄圭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值房外，轻叩房门。云织将初步破译的结果递给他。玄圭快速浏览，一向平静无波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震惊。

“果然如此…这条线，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他压低声音，“根据这些钱庄银号的线索，结合我们之前对周永年关系网的梳理，目标范围可以缩小很多。接下来，就是逐一核实，找到那本真正的账册！”

云织点了点头，疲惫中带着坚定。她知道，找到了线索，仅仅是开始。真正的危险，往往在触碰到核心秘密的那一刻，才真正降临。对手那张无形的大网，绝不会坐视他们顺着这条线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