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织天下 第4章 青简无声

夜色如墨，将翰林院重重包裹。

明伦堂内的那场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在扩散，表面却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云织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她的值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灯火如豆，在墙壁上投下她伏案工作的剪影，随着灯芯偶尔的噼啪声微微晃动。白日里在讲经会上的锋芒毕露已然收起，此刻的她，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

那本深蓝色的笔记，被她用一方素净的青布仔细包裹，藏在书架最顶层一摞《起居注》的后面。这是她目前掌握的最关键物证，绝不能有失。指尖拂过粗糙的书架木质，她不禁想起白日里张澄那瞬间煞白的脸，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仅仅是愤怒，更像是……恐惧的东西。

他在恐惧什么？恐惧阴谋被揭穿？还是恐惧他背后的人？

还有那个在廊下与她错身而过的低阶典籍官……那灵枢佩传来的微妙感应，绝非错觉。是友？是敌？还是另有所图的第三方？

太多疑问盘旋在心头，让她毫无睡意。她取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想将近日所得梳理一番。笔尖刚触及纸面，窗外却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云织动作一顿，全身的感官在瞬间绷紧。她轻轻吹熄了灯烛，让房间彻底融入黑暗，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借着窗纸的微小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庭院中树影婆娑。起初，一切如常，只有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然而，片刻之后，对面廊庑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极快地闪动了一下，若不是她目力远超常人，几乎无法捕捉。

那身影的目标很明确——正是她这间值房的方向。他似乎在观察，在确认，像一只耐心等待时机的夜枭。

云织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没有慌乱，只有冰冷的警惕。果然来了。白日的发难未能奏效，夜晚的窥探便接踵而至。对方是想确认那本蓝色笔记的存在？还是想寻找机会将其盗走或毁掉？

她没有轻举妄动。此刻现身打草惊蛇，并非上策。她在暗处，窥伺者也在暗处，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

那黑影蛰伏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见值房内始终漆黑寂静，最终又如鬼魅般悄然后退，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云织又在窗边静立了许久，直到确认那窥视感完全消失，才缓缓直起身。她没有重新点燃灯烛，就着微弱的月光，走到书架前，指尖探向那藏匿蓝色笔记的地方。

触手之处，书籍的位置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移动。她心中一凛，仔细感知。包裹笔记的青布还在，但系结的方式，与她记忆中的略有不同。她解开布包，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快速翻阅——内容完整，并未缺失。

对方没有拿走笔记，只是……确认了它的存在。并且，用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告诉她：我知道你藏着什么，我知道它在哪里。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比直接盗走更令人不安。

云织将笔记紧紧攥在手中，纸张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对手很谨慎，也很自信。他们不急于毁灭证据，或许是因为自信云织无法凭借单一物证掀起太大风浪，或许是因为这笔记本身，还藏着他们想要探究的秘密。

不能再将笔记留在身边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她当机立断，将蓝色笔记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入怀中。必须尽快将它转移出去，交给值得信任的人保管。柳清风是首选，但此刻宫门已落钥，无法传递消息。

她在黑暗中静静思索，脑海中闪过白日里那个典籍官平凡无奇的脸。那人能在此地任职，或许有特殊的渠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打更人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已是子时三刻。

不能再等了。云织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连夜将笔记送出去，至少，不能留在翰林院内。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便服，将灵枢佩贴身藏好，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值房的门。

翰林院的夜晚，守卫并不森严，尤其是在官员居住和办公的区域。她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敏锐感知，避开偶尔巡逻的卫兵，沿着墙根的阴影，向通往宫外最近的一道侧门移动。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面颊。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怀中的笔记像一块烙铁，提醒着她此行的危险。

就在她穿过一片竹林，即将抵达侧门附近那片相对开阔的广场时，灵枢佩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明显警示意味的凉意！

有危险！

云织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紧绷，几乎是本能地向旁边一株粗大的银杏树后闪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夺”的一声，一枚闪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飞镖，深深钉入了她方才所在位置前方的树干上！镖尾的穗子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淬毒的暗器！

云织背靠树干，心脏狂跳。对方不止是窥探，更是下了杀手！是张澄狗急跳墙？还是他背后的人，已经容不下她再查下去了？

她没有时间细想，因为第二道、第三道破空声接踵而至！角度刁钻，封住了她左右躲闪的路线。对方不止一人，而且训练有素，配合默契！

云织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树干的阴影里，大脑飞速运转。硬拼绝非良策，对方在暗，她在明，而且敢在宫内动用如此手段，必定有所依仗。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这是她平日用来防身的“迷雾散”，用力向身后不远处的地面掷去！

“啪！”瓷瓶碎裂，一股浓烈刺鼻、带着石灰粉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暂时遮蔽了追踪者的视线。

趁此机会，云织如同离弦之箭，不再追求隐蔽，而是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向着侧门的方向疾冲！她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烟雾掩护，冲出他们的包围圈！

身后传来了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恼怒的低吼，以及迅速追来的脚步声。

距离侧门只有不到百步了！她已经能看到那扇朱漆小门模糊的轮廓！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门环的瞬间，侧门旁边一道原本看似堆杂物的阴影里，一道更沉凝、更危险的气息陡然升起！一个高大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浮现，手中一道冷冽的刀光，如同暗夜中乍现的闪电，无声无息却又快如疾风，直劈她的面门！

这一刀，角度、速度、力量，都远非刚才发射暗器的人可比！这是真正的杀招，旨在必杀！

云织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从侧门屋脊的另一侧，一道灰影以更快的速度掠下！后发先至，“铮”的一声金属交击的清鸣，火星四溅！那柄劈向云织的致命长刀，被一柄看似普通的、甚至有些陈旧的铁尺稳稳架住！

使铁尺的人身形不算高大，动作却矫捷如猿，一击格开长刀，另一只手已拉住云织的手臂，低喝一声：“走！”

声音有些熟悉！正是白日里那个与她错身而过的低阶典籍官！

不容云织多想，那人已拉着她，如同游鱼般滑过那名持刀高手的阻拦，猛地撞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侧门，瞬间没入了宫墙之外更深的夜色之中。

持刀高手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愣之下，再想追击，身后弥漫的迷雾中，他的同伙也刚好追至，几人汇合，望着洞开的侧门和外面漆黑一片的巷道，犹豫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耽搁，云织和那典籍官的身影已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

冰冷的夜风灌入喉咙，云织任由那典籍官拉着，在陌生的街道中穿梭。她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怀中的蓝色笔记硌得生疼。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险，让她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这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救她？

而身后，那短暂的追杀停滞之后，隐隐约约，似乎有更缜密的哨音响起，如同夜枭的啼鸣，在偌大的京城上空，织成一张无形的追踪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