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五味轩”三人心底炸开惊雷,却也点燃了决死反击的烈焰。时间,是他们最奢侈又最稀缺的东西。距离密信上提到的“三日后酉时”,仅剩两日不到了。
大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苏晏晏、杜康、林泉三人,虽被分隔囚禁,但思绪却在无形的电光中激烈交汇。他们知道,仅仅将这情报透露给周县令,风险极大。且不说周县令是否相信、是否敢于对抗严佥事及其背后的势力,单是解释情报来源,就足以让他们陷入新的危机——偷盗密信的罪名,同样不轻。
他们需要一个更加稳妥、甚至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的计划。
苏晏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粗陶碗里残余的、冰冷的稀粥上。粥……米……发酵……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她想起了一道工序简单、却需要时间酝酿的食物——醪糟,也叫米酒。将糯米蒸熟,拌入酒曲,在适宜的温度下密封发酵,静待时间将淀粉转化为糖分和醇香的酒液。过程看似被动等待,实则内部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复杂而剧烈的变化,直到某一刻,酒香溢出,宣告成熟。
他们的处境,不正像这酝酿中的醪糟吗?表面被压制、被封存,但内里,反抗的意志与智慧却在悄然发酵、积聚力量,等待那个破封而出的时机。
时机……就是东屿外礁交易之时!那是对方力量倾巢而出、也是最容易暴露弱点的时候!
但如何将他们的“力量”,准确投送到那个关键的“时机点”?他们身陷牢笼,苏十三孤身在外,如何配合?
传递信息!他们需要一套更精细、更同步的行动方案,传递给苏十三,也传递给可能争取到的外力(比如水师营)。
然而,之前的食物暗码传递简单信息尚可,如此复杂的计划,如何编码?如何确保苏十三能准确理解并执行?
苏晏晏陷入了沉思。醪糟的发酵,依赖于酒曲和适宜的环境。他们的计划,也需要“引子”和“环境”。那个“引子”,或许就是即将到来的交易本身;而“环境”,则需要他们和苏十三共同去创造和利用。
她开始尝试将计划拆解、简化,用他们四人之间最核心的默契和暗码,浓缩成几个关键节点和行动指令。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如同在脑海里进行一场无声的战役推演。
与此同时,男监中的林泉,也在进行类似的思考。他更擅长逻辑推演和布局。他意识到,要撼动严佥事这条线,单凭走私军火一事,或许还不够。必须将此事与“栽赃陷害五味轩”明确联系起来,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让周县令(或其他主持公道者)无法回避,必须深究。
如何联系?突破口或许就在那褐衣僧人格非身上!他是栽赃的执行者之一,也是连接钱不多(乃至北地客商)与海神庙的关键节点。若能撬开他的嘴……
林泉用指甲在身下的稻草席上,划下代表“僧”和“口”的暗码符号。但如何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个意图并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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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外,苏十三同样在高速运转。他的计划更加直接,也更加危险。他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设法接触水师营,提供情报(需谨慎);另一方面,他要亲自前往东屿外礁,监控交易,并伺机制造混乱,将事情闹大,大到水师营不得不出面,大到交易现场人赃并获,大到……或许能抓到严佥事或他心腹的把柄!
但水师营驻地在港口外围,戒备森严,他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如何取信?他想起了那封密信原件。这或许是最有力的敲门砖,但也是他手中唯一的王牌,一旦交出,便再无凭据,且可能暴露自己。
他需要复制,或者……制造一个“意外”发现证据的机会。
他想到了一个人——厦门城里一位以耿直敢言、与市舶司和某些商贾不甚和睦而闻名的老书吏,姓于,在衙门里负责一部分文书档案。此人或许是个突破口,但同样需要谨慎接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苏十三准备冒险前往于书吏家时,他收到了来自大牢的新“包裹”。这次不是通过牢饭,而是那个被买通的女牢子,悄悄塞给他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东西,说是苏晏晏让她转交的,务必小心。
苏十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用潮湿的、掺杂了不明黑色颗粒(像是炭末)的米粒团捏成的、极其简陋的“人偶”状东西,只有拇指大小。“人偶”的姿势有些奇怪,一手前伸指着一个方向(粗略指向东边),另一只手似乎在捂着肚子。旁边还有几粒被刻意染成淡红色的米粒,零散分布。
这又是什么暗号?苏十三眉头紧锁。米粒团……黑色颗粒……红色米粒……人偶姿势……
他仔细回想四人约定的所有暗码。米粒通常代表“消息”或“计划”,黑色可能代表“隐蔽”或“危险”,红色可能代表“血”、“冲突”或“紧急”。人偶指东,难道是“东屿”?捂肚子……“腹”?“内”?还是“痛”?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捂肚子……腹痛!闹肚子!结合红色(血\/紧急)和黑色(隐蔽\/危险),指向东边(东屿)……
苏晏晏是在暗示一个计划:在东屿外礁交易时,制造一场由“饮食”引发的、大规模的“混乱”(如腹痛、中毒),从而引发骚动,暴露目标,吸引注意!而“隐蔽”则意味着下药或动手脚需要隐秘进行!
这个计划大胆而凶险!但仔细一想,却又极具操作性。交易双方必然会有饮食安排(尤其是接应海盗“海东青”的人,很可能在船上或礁石上设宴款待,或至少提供酒水食物)。如果能在他们的饮食中动手脚……
但如何下药?下什么药?如何确保只针对交易者,不波及无辜(如果有其他水手或苦力)?又如何与外部力量(如水师营)配合?
苏十三捏着那个小米粒人偶,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决绝与智慧。晏丫头这是要把“醪糟”的“发酵”力量,直接用到敌人身上,用一场由内而外的“混乱”来引爆整个局面!
他需要找到一种药效猛烈、发作快、但最好不致命的药物,而且要便于混入食物酒水,且不易被察觉。他想到了杜康。杜老早年行走江湖,定然知道此类药物。
可杜康在牢里。
苏十三只能依靠自己。他记得有一种沿海渔民有时会使用的、用来药鱼(将鱼麻晕便于捕捉)的草药,名为“醉鱼草”,捣碎后的汁液无色无味,混入酒水中,饮用后短时间内会让人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甚至呕吐腹痛,但一般几个时辰后能自行恢复,不至死人。此物在港口附近的草药铺或许能寻到。
他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他设法弄到“醉鱼草”并制备成药液。另一方面,他需要摸清交易的具体细节:接应的船只是哪条“福船”?停泊在东屿外礁的具体位置?对方有多少人?警戒如何?尤其是饮食补给会在何处准备?
这需要更深入的侦察,风险极高。但苏十三别无选择。
他还需要设法将“制造混乱”的计划,以及他准备使用“醉鱼草”和可能行动的大致思路,反馈给牢中的同伴,以期获得确认或补充。同时,他也需要将接触水师营或于书吏的进展(或计划)告知他们。
信息传递再次成为瓶颈。他决定再次利用县衙厨房。他找到那个被买通的憨厚伙夫,给了他更多的银子,并交给他一小包特制的“盐”——其实是混合了细沙和少量“醉鱼草”粉末的、颜色略深的东西。让他想办法,在明日送入牢房的、给“五味轩”三人的咸菜或粥里,稍微撒上一点这种“盐”,并且告知他们,这是“东家特意关照加的‘料’,说是提味”。
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提示。“盐”代表“计划已备”,“东家”指苏十三,“提味”暗指“加料”(下药)。如果苏晏晏他们足够敏锐,应该能联想到“醉鱼草”和制造混乱的计划。
同时,苏十三开始紧锣密鼓地侦察东屿外礁和可能的“福船”。他发现,港口这几日确实有几条大型福船在装货,其中一条名为“顺风号”的,行迹较为可疑,装载的货物中有不少贴着“德盛行”封条的箱子(与密信中提到的“德盛行”吻合),且船员中夹杂着一些面貌精悍、不像普通水手的人物。“顺风号”的出海文书上,写的目的是南洋某港,但苏十三判断,它很可能在出海后绕道东屿外礁。
时间,终于来到了密信所言“交易”的前一日。
大牢内,苏晏晏收到了那份加了特殊“盐”的牢饭。那略微异常的咸味和隐约的草药气息,让她立刻明白了苏十三的反馈——药已备,计划可行,他将伺机动手!
她心中一定,但同时更加紧张。成败在此一举!她必须确保自己和杜康、林泉,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至少不能成为苏十三的拖累。
她看向囚室那扇厚重的铁门。明日,当东屿外礁的“混乱”爆发时,这厦门城内,尤其是县衙和大牢,又会发生怎样的连锁反应?严佥事和钱不多,会坐得住吗?
醪糟已发酵,酒香将溢出。风雨欲来,这场由食物引发的智慧与勇气的较量,即将迎来最猛烈、也最决定性的**。米酒的醇厚背后,是足以颠覆一切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