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94章 香料与往事

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将蕃坊的喧嚣隔绝在外。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和多种香料混杂的浓郁气味，有些呛人。

阿卜杜拉摸索着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这间狭小的屋子。这里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更像一个杂乱的库房。墙角堆放着一些麻袋和木箱，隐约可见里面露出的香料和干果，一张低矮的木床上铺着简陋的毯子，除此之外，几乎再无他物，显得异常清贫。

“坐吧，地方简陋。”阿卜杜拉指了指屋里唯一的两张矮凳，自己则有些疲惫地坐在床沿。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苏十三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未散的悲伤。“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很安详。”苏十三将手中的香料袋轻轻放在墙角，在矮凳上坐下，身姿依旧挺拔。他言简意赅地将奶娘临终托付、以及他们一路逃亡至泉州的经过，隐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细节，大致说了一遍。

阿卜杜拉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听到紧张处，手指会无意识地攥紧粗糙的毯子。当听到苏十三提及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璎珞”时，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孩子……她还好吗？现在在哪里？”他急切地问，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激动，似乎还有……一丝敬畏？

“在客栈，很安全。”苏十三道，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奶娘让我们来找你，说你能帮助我们，也能告知我们璎珞的身世，以及那个匣子的秘密。”他提到了那个被苏晏晏贴身珍藏、奶娘严令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开启的木匣。

听到“匣子”二字，阿卜杜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被一种决绝所取代。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的尘埃与无奈。

“是啊……该来的，总会来。”他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一些波斯语的词汇，开始了一段沉痛的叙述，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我，阿卜杜拉，曾经是波斯湾忽鲁谟斯港一个不算富足但也安稳的香料商人。很多年前，我跟随一支庞大的商队，沿着海上香料之路，历经风暴、海盗和疾病的磨难，终于抵达了这座伟大的城市——刺桐港。在这里，我认识了她，阿依莎……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奶娘。”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陷入了回忆。“她不是波斯人，而是来自更西方的拂林（拜占庭帝国），是一名景教徒，因为家乡的战乱和宗教迫害，被迫流亡东方。她聪明、坚韧，精通医术和多种语言，在蕃坊靠做通译和帮人看病为生。我们相爱了，在这异国他乡，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那时，我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阿卜杜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痛苦，“直到那一天……大概是十二年前，一艘来自波斯湾的商船，带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以及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和……一个婴儿。”

苏十三的眼神微凝，知道关键的部分来了。

“那位客人，是波斯萨曼王朝的一位王室成员，名叫阿尔达希尔。萨曼王朝内部发生了血腥的政变，他带着忠于他的少量护卫和巨大的财富——主要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和一批珍贵的香料种子，还有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仓皇出逃，辗转来到了泉州，希望借助大宋的庇护，躲避追杀。”

“阿尔达希尔选择了我们。或许是因为阿依莎的拂林背景和医术能更好地照顾婴儿，或许是因为我作为波斯商人相对可靠。他将他带来的大部分财富，包括那些据说能改变香料格局的珍贵种子，以及……代表他女儿身份的一枚古老玉佩和一个记载着某些秘密的匣子，托付给了我们保管。而他本人，为了引开追兵，不久后便带着少数护卫离开了泉州，从此……再无音讯。”

阿卜杜拉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离开后不久，追杀他的人果然找到了泉州。那是一场……噩梦。”他抬起自己残缺的左手，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仇恨，“他们手段残忍，为了逼问阿尔达希尔和宝藏的下落，他们……他们当着我面，折磨阿依莎……我这根手指，就是那时被他们……”

他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苏十三沉默地听着，能想象到那场惨剧的残酷。

“阿依莎受了重伤，我们侥幸逃了出来。为了躲避无休止的追杀，也为了保护那个孩子，我们不得不隐姓埋名，分散逃离。阿依莎带着孩子和那个匣子，远走北方，躲入汴京。而我，则留在了泉州，装作一个落魄的、与人无争的老商人，暗中留意着各方面的动静，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重逢。”

他抬起头，看着苏十三，泪水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睛：“我知道，那些追杀者，来自波斯一个被称为‘暗影之蛇’的可怕组织，他们势力庞大，触角很长，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了泉州。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恐惧之中，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阿尔达希尔留下的那些财富，我们不敢动用分毫，那些香料种子，我也只是偷偷试种了一小部分在自己知道的地方，不敢大量培育，生怕引来注意。”

“那个孩子，璎珞，就是阿尔达希尔的女儿，流淌着波斯萨曼王朝王室的血脉。那个匣子里，除了能证明她身份的文书，很可能还有关于那批宝藏和香料种子的更详细的信息，以及……或许还有阿尔达希尔留下的，关于‘暗影之蛇’或者复国的一些秘密。阿依莎让你们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开启，是怕一旦开启，其特殊的方式或者里面东西的现世，会立刻引来‘暗影之蛇’的窥探。”

沉重的真相如同巨石，压在苏十三的心头。他没想到，璎珞的身世竟然如此复杂和危险，牵扯到遥远国度的王朝斗争、巨大的财富和一个隐秘而强大的杀手组织。他们一路的逃亡，不仅仅是躲避大宋内部的某些势力，更是在躲避这些来自海外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

“所以，你们现在的处境，依然非常危险。”阿卜杜拉擦干眼泪，神色变得严肃而郑重，“‘暗影之蛇’的人从未放弃寻找。他们或许不知道孩子的具体下落，但他们一定还在暗中调查。你们来到泉州，虽然是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但也意味着可能离危险更近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费力地挪开几个麻袋，从墙壁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皮质袋子，递给苏十三。

“这里面，是一些阿尔达希尔留下的、相对不容易被追查的金币，还有我这些年偷偷售卖自己种植的一点特殊香料攒下的钱。不多，但应该能支撑你们一段时间。拿着它，找个稳妥的地方安顿下来，尽量不要暴露孩子的身份。”

他又拿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这是我试种成功的几种特殊香料，一种是味道更浓郁、产量更高的肉桂变种，一种是带有独特花香的胡椒，还有一种是……嗯，我称之为‘甜椒’的种子，它颜色鲜红，有辣味，但更多是一种奇异的甜香，或许……会对你们开食肆有帮助。”老人的眼中，此刻闪烁着一丝属于商人的敏锐和属于长辈的关怀。

苏十三接过钱袋和香料包，感觉分量沉重。这不仅仅是物质的支持，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嘱托。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卜杜拉问道。

“先安顿下来，”苏十三将东西仔细收好，“她……想开一家食肆。”

阿卜杜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涩又了然的笑容：“开食肆……也好，大隐隐于市。隐藏在闹市之中，或许比躲藏在阴暗角落里更安全。需要我帮忙打听铺面吗？我在泉州这些年，虽然落魄，但一些最基本的人脉还是有的。”

“暂时不用。”苏十三摇头，“我们刚来，需要先熟悉环境。有需要时，我会再来找你。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回去。”

阿卜杜拉理解地点点头，谨慎地送他到门口，低声叮嘱：“万事小心。非必要，不要轻易来找我，免得被人盯上。我会留意‘暗影之蛇’的动静，有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

苏十三点了点头，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昏暗的巷子，消失在蕃坊复杂的人流中。

当他回到悦来客舍那间狭小的房间时，天色已近黄昏。苏晏晏立刻迎了上来，眼中充满了询问和担忧。璎珞也放下手中玩着的几颗路上捡来的漂亮石子，期待地看着他。

苏十三关好门，看着她们，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人，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