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87章 建溪渔火

仙霞古道的最后一段，仿佛是天工以巨斧劈就的险途。石阶在陡峭的山脊上蜿蜒，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在脚下翻涌；另一侧是湿滑的岩壁，苍苔遍布。晨间的露水凝结在石阶上，行走其上，需得万分小心。苏十三的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他宽厚的背脊为背后的璎珞挡住了山间的寒气和险峻视野带来的眩晕感。苏晏晏紧跟其后，她的呼吸因攀爬而略显急促，手指偶尔擦过冰冷的石壁，留下细微的湿痕。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清亮而坚定的，这条古道虽然艰难，却让她感受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与之前水上漂泊、流民潮中挣扎的无力感截然不同。

晌午时分，他们终于攀上了隘口的最高处。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连绵的群山在脚下如波涛般起伏，层峦叠嶂，目力所及之处，一片苍翠欲滴。而在那群山环抱的远方，一道蜿蜒的银带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那是——建溪！

“是建溪！”苏晏晏忍不住轻呼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根据周掌柜的描述，见到建溪，便意味着他们已踏入福建地界，距离泉州又近了一大步。希望如同眼前壮阔的山河，瞬间充盈了她的心胸。

璎珞也兴奋地在苏十三背上扭动，小手指着远方：“哥哥，姐姐，看！好大的河！”

苏十三驻足远眺，深邃的目光掠过千山万壑，落在那条象征着希望与转折的河流上。他冷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没有多余的言语，他调整了一下背负璎珞的布带，沉声道：“下山。”

下山的路虽不似上山那般耗费体力，却更考验膝腿的承受力和对路况的判断。苏十三依旧走在最前，不时提醒身后的苏晏晏注意脚下的松石或湿滑的青苔。他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前路的危险，也传递着无声的守护。

随着海拔的降低，空气逐渐变得温暖湿润，植被也更加茂密，呈现出与衢州一带不同的南国风情。高大的榕树垂下缕缕气根，蕨类植物在路旁肆意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建溪江畔的一个小小渔村——南浦渡。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几艘渔船正缓缓归航，船头点起了昏黄的渔火，与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交相辉映。江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扑面而来，耳边是潺潺的水声和渔民归家的吆喝声，一派宁静的渔村晚景。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此刻仿佛被这温柔的江风拂去了些许。他们在村口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渔家乐借宿。主人是一对姓林的老夫妇，儿子外出打鱼未归，家中只有老两口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见苏十三三人风尘仆仆，还带着个年幼的孩子，林婆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住处十分简陋，是倚着主屋搭建的竹楼，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但收拾得颇为整洁。推开竹窗，便能看见建溪的粼粼波光和远处点点的渔火。

“几位客人还没用饭吧？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要是不嫌弃，就一起吃口便饭？”林公搓着手，憨厚地笑道。

苏晏晏连忙道谢：“多谢老丈，已经很是打扰了。”

晚饭摆在主屋堂前的空地上，一张矮桌，几条竹凳。菜色确实简单：一大盆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一碟清炒的不知名水菜，一盘子煎得两面金黄的咸鱼，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糙米饭。

然而，就是这看似简单的饭菜，却让连续吃了多日干粮的三人顿觉口舌生津。那鱼汤鲜美异常，显然是用现捕的活鱼熬煮，豆腐嫩滑，吸饱了汤汁的精华；那水菜清脆爽口，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就连那咸鱼，也煎得恰到好处，咸香下饭。

“老丈，这鱼汤真是鲜美。”苏晏晏由衷赞道。

林婆笑道：“是俺家老头子下午刚在江里打的鲢鱼，建溪水好，鱼也肥美。娘子喜欢就多喝点。”

一直沉默吃饭的苏十三，也比平日多添了半碗饭。这新鲜的河鲜滋味，与他记忆中北方食物的厚重或军旅干粮的粗粝截然不同，是一种清澈而富有生命力的鲜甜。

席间，林公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他年轻时也曾跑过船，到过泉州。“那泉州港，大得很呐！番人的船，比咱们的房子还高！码头上什么稀奇东西都有，香料、宝石、象牙……还有那些番商，蓝眼睛、高鼻子，说的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让璎珞听得入了迷，连饭都忘了吃。

“听说那边吃食也和我们不一样？”苏晏晏顺势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可不嘛！”林婆接过话头，“他们爱吃甜，做什么菜都喜欢放糖。还用一种叫‘咖喱’的黄乎乎的香料，味道怪冲的。不过，他们的那种烤羊肉，叫什么‘ kebob’的，撒上孜然，倒是香得很！”

老夫妇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在泉州的见闻，虽然零碎，却为苏晏晏勾勒出了一幅远比想象中更加丰富、多元的海外风情画卷。她的心中，对那个目的地，除了安身立命的期盼，更多了几分对未知风味的好奇与探索欲。

晚饭后，林公的小孙女阿草拉着璎珞去看她养在瓦罐里的萤火虫。苏晏晏帮着林婆收拾碗筷，苏十三则与林公坐在屋前的石墩上，看着江心的渔火。

“客官是读书人？”林公借着月色，打量着苏十三虽然穿着粗布衣却难掩的挺拔气质。

苏十三微微摇头：“不是。”

林公也不深究，只是叹道：“这世道，不太平啊。北边在打仗，听说沿海也不安宁，时有倭寇骚扰。你们带着孩子往南走，是对的。泉州那边，虽说番商多，杂得很，但总归比北边安稳些。”

苏十三目光微凝：“倭寇？”

“是啊，”林公压低了声音，“听说是一群东瀛来的海盗，凶得很，杀人放火，抢掠商船。官府也剿了几次，总断不了根。客官你们到了那边，也要小心些，尽量别往偏僻的海边去。”

苏十三点了点头，将这话记在心里。看来，泉州也并非全然是世外桃源。

夜色渐深，江风带来了凉意。苏晏晏带着玩累的璎珞回竹楼休息。苏十三谢过林公，也起身回去。

竹楼里，璎珞沾床即睡。苏晏晏却毫无睡意，她靠在窗边，望着建溪上那星星点点的渔火出神。江水流淌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韵律，抚平了她连日奔波的心绪。

“还在想泉州的事？”苏十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也上了竹楼，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苏晏晏没有回头，轻声道：“嗯。听林公林婆说起来，那里好像很大，很不一样。”她顿了顿，“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能。”苏十三的回答简短而肯定。

苏晏晏转过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向他隐在暗影中的轮廓。“十三，谢谢你。”她轻声道，“这一路，若不是你……”

“不必说这些。”苏十三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下了竹楼，身影融入夜色，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守候着这一方短暂的安宁。

苏晏晏重新望向窗外。建溪的渔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指引前路的星辰。她知道，跨过这条江，距离他们的目标就更近了。那个关于食肆的梦想，似乎也在这带着鱼腥和水汽的夜风中，变得更加清晰起来。她轻轻抚摸着怀中那个贴身收藏的、装着所有积蓄的布包，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希望，也是责任。

长夜漫漫，建溪水声潺潺，渔火点点。在这闽北的小小渔村，两个怀着共同目标的人，一个在楼上憧憬未来，一个在楼下守护当下。而通往泉州的路，已然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