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77章 蟹酿橙香

在周记食肆帮工的日子，如溪水般平静流淌。苏晏晏每日清晨即起，打理食材，她的刀工和对火候的精准把握，渐渐成了小店口碑的一部分。周掌柜乐得清闲，将后厨大半事务交予她，自己只管采买和账目，三餐管饱，偶尔还会塞给璎珞几块麦芽糖。

苏十三并未闲着，他包揽了店里所有的力气活，挑水、劈柴、搬运米粮，沉默而高效。闲暇时，他便带着璎珞在食肆后院认字，或用树枝在地上画些简单的图形，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那夜在鄱阳湖水下发现的深蓝布片，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日，周掌柜从市集回来，手里拎着一小篓活蹦乱跳的河蟹，还有几个色泽金黄的香橙，脸上带着几分难得的兴致。

“苏娘子，今日得了几只肥蟹和好橙，你可会做那‘蟹酿橙’？”周掌柜将东西放在案上，笑道，“往年这时节，店里也会应景做些，只是老夫手艺寻常，总欠些火候。你若会做，不妨试试，也让老饕们尝尝鲜。”

蟹酿橙？

苏晏晏心中一动。这道菜她并不陌生，乃是南宋流传下来的古法名菜，记载于林洪的《山家清供》，以橙盅为器，蟹肉为馅，蒸制而成，极考验厨者对食材处理和火候的掌控。父亲在世时，曾于秋高蟹肥之时做过几次，那融合了橙香与蟹鲜的独特风味，令她记忆深刻。

“我……可以一试。”苏晏晏没有把话说满，但眼神里却透出跃跃欲试的光。

她净了手，先处理那几只张牙舞爪的河蟹。蒸蟹、剔肉，动作娴熟利落，蟹黄、蟹膏、蟹肉分门别类，丝毫不乱。接着便是处理香橙。她在每个橙子顶部三分之一处，用薄刃小刀旋开，小心取出橙肉，只留下完整的橙盅和盖子，橙肉则榨汁备用。

然后便是调馅。蟹肉、蟹黄、蟹膏，加入少许肥瘦相间的猪油膘末增加润泽，再调入姜末、橙汁、少许绍兴酒和盐，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打上劲。馅料调好，填入橙盅，盖上橙盖，用细竹签固定。

最后一步便是上笼蒸。火候是关键，需用中火，让橙子的清香与蟹肉的鲜甜在蒸汽的氤氲中慢慢融合，时间短了，蟹肉未熟，橙香不入；时间长了，蟹肉变老，橙香尽失。

苏晏晏守在蒸笼旁，凝神静气，计算着时间。灶间的蒸汽熏得她脸颊微红，额角见汗，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听着笼中那细微的声响变化。

约莫一刻钟后，她果断撤火。掀开笼盖的瞬间，一股极其馥郁奇异的香气猛地爆发出来！那香气不似寻常菜肴的浓油赤酱，而是清雅绝伦，既有橙子活泼明媚的果酸清香，又有蟹肉极致鲜美的醇厚底蕴，两者交织融合，竟生出一种令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的奇妙反应。

连在前堂算账的周掌柜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赞道：“好香！”

苏晏晏小心地将蟹酿橙取出，那金黄的橙盅因蒸汽而变得愈发柔软，色泽诱人。她将其装入盘中，点缀上一小片碧绿的香菜叶，更显精致。

恰在此时，食肆里来了几位看似文士打扮的客人，闻到此异香，不禁好奇询问。周掌柜顺势将这道“蟹酿橙”推荐了上去。

当那几位文士用小银勺轻轻破开橙盖，舀起一勺混合着橙粒、蟹肉、蟹黄的馅料送入口中时，脸上皆露出了惊艳之色。

“妙！妙极！”一位年长些的文士抚掌赞叹，“蟹肉之鲜，借橙香而愈显清雅；橙肉之酸，因蟹油而更添醇厚！酸甜鲜香，融合得天衣无缝！想不到这小小食肆，竟有如此手艺！”

“是啊，这火候也恰到好处，蟹肉嫩滑，橙皮软糯，香气尽敛其中，回味无穷！”

赞誉之声传入后厨，苏晏晏悄悄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这是一种久违的、源自技艺被认可的满足感。

苏十三坐在角落，听着前堂的议论，看着苏晏晏在灶间忙碌后带着些许疲惫却眼神发亮的侧脸，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他低头，对怀里的璎珞低声道：“你姐姐，很厉害。”

璎珞用力点头，与有荣焉：“姐姐最厉害！”

周掌柜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几位文士不仅将蟹酿橙吃得干干净净，还多点了几道小菜，临行前更是表示日后要常来。

当晚打烊后，周掌柜将一小串铜钱塞到苏晏晏手中：“苏娘子，这是今日那几道蟹酿橙的收益，你应得的。”

苏晏晏一愣，连忙推辞：“掌柜的，这如何使得？我们在此叨扰，已是感激不尽……”

“拿着吧，”周掌柜摆摆手，语气真诚，“你有这手艺，是这小店的福气。老夫看得出来，你们非池中之物，在此只是权宜之计。这些钱，就当是你们日后安身立命的一点本钱。”

苏晏晏握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眼眶微微发热。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认可和希望。

夜色中，苏晏晏和苏十三并肩走在回小屋的短巷里。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十三，”苏晏晏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等我们到了泉州，安定下来，就用这些钱，开一家小食铺，好不好？不用很大，能放下几张桌子就好……我可以做蟹酿橙，也可以做别的……”

苏十三侧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坠入了星辰。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好。”

一个字，落地有声。

蟹酿橙的余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而通往泉州的路，在那袅袅炊烟与微薄的本钱映衬下，仿佛也变得清晰了一些。苏十三看着前方女子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冰封的记忆深处，那模糊的、与战场血腥截然不同的温暖灶火影像，似乎又清晰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