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70章 新舟

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杂乱却温暖的码头上。璎珞的哭声渐渐止息，变成细小的、依赖的抽噎，小手死死攥着苏十三破旧的衣襟，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苏十三单膝跪地，一手紧紧环抱着她，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向站在一步之外、泪眼朦胧的苏晏晏。

他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坚定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掌心相贴，粗糙的薄茧摩擦着细腻却已显粗糙的皮肤，一股坚实而温热的力量，顺着相触的肌肤，瞬间涌遍苏晏晏的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浸入骨髓的寒冷与恐惧。她抬起泪眼，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不再是冰封的湖，而是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涛，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庆幸。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事了。”最终，是苏十三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在这里。”

简单的几个字，让苏晏晏的泪水再次决堤。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担忧、恐惧、委屈，都通过这交握的双手传递给他。

周围的喧嚣似乎重新涌入耳中。苏十三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眼神恢复了几分惯常的锐利与警惕。他轻轻拍了拍璎珞的背，将她稍稍拉开些许，目光快速扫过苏晏晏憔悴的面容和一身风尘仆仆的狼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低声道，目光扫过周围偶尔投来的好奇视线，“你们的船？”

苏晏晏这才想起那艘送她们来的渔船，连忙指向不远处正在卸货的黑壮船家：“是那位船家好心捎我们来的……”

苏十三点了点头，松开她的手，站起身，却依旧将璎珞护在身侧。他走到那船家面前，从怀中取出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显然是他这些时日辛苦劳作所得——递了过去，深深一揖：“多谢大哥搭载她们。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那黑壮船家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苏十三虽衣衫褴褛却气势不凡的样子，以及他身后那对明显与他关系匪浅的母女，摆了摆手，憨厚地道：“算了算了，她们也帮了忙。人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苏十三再次道谢，不再多言。他转身，目光落在码头旁一艘比渔船稍大、看起来也更结实的旧帆船上，船主似乎正在招揽南下的散客。他心中已有计较。

“我们走。”他一手抱起璎珞，另一手虚扶着苏晏晏的胳膊，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失温柔的力道，引着她们穿过人群，朝着那艘旧帆船走去。

“去饶州？”船主是个精瘦的汉子，打量着苏十三。

“是。三人。”苏十三言简意赅。

“船资一人五十文，不包饭食。”

苏十三没有犹豫，将身上几乎所有的铜钱都掏了出来，又默默褪下了腕上一枚看似普通、却质地坚硬的铁指环，一并递了过去：“够吗？”

船主掂量了一下铜钱，又看了看那枚指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够了。上船吧，明早天亮就开船。”

旧帆船的船舱比渔船的货舱好了不少，虽然依旧简陋拥挤，但至少有了固定的、铺着干草的简陋铺位，与其他几个零散的乘客隔开。苏十三将璎珞放在最里面的铺位，苏晏晏坐在外侧，他自己则抱臂靠坐在舱口，如同一尊沉默的门神，将一切风雨与窥探隔绝在外。

舱内光线昏暗，只剩下三人细微的呼吸声。

璎珞经历了大悲大喜，又是在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包围下，很快便抓着苏十三的衣角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微微弯起。

苏晏晏看着苏十三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棱角分明的侧脸，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十三……你，你是怎么……”

你是怎么从襄阳那修罗场脱身的？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苏十三转过头，在昏暗中迎上她的目光。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一点污渍和泪痕。指尖传来的温度让苏晏晏微微一颤。

“那日突围，受了点伤，顺着水道漂了下去，被下游的渔民所救。”他言简意赅，省略了其中的凶险与九死一生，“伤稍好，便一路打听南下。我知道你们必定会往这个方向来……湖口是必经之路。”

他的目光落在她明显清减的脸庞和手上新增的细小伤痕上，眸色沉了沉：“你们……受苦了。”

苏晏晏摇了摇头，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却是带着笑的：“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不苦。”

她简单讲述了分别后的经历，从凉水就馍的逃亡，到汉口码头的热汤面，再到“福顺号”的诡异、湖口苇荡的亡命、破庙的惊魂，以及那辆唱着诡异歌谣的驴车……

苏十三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唯有在听到“福顺号”可能夹带私盐以及刀疤脸那伙人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在听到她们险些被抓住时，攥紧的拳头上青筋隐现；而在听到那指向明确的诡异歌谣时，他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那歌谣……还有那老丈……”苏晏晏忧心忡忡，“十三，你觉得……”

“暂时不知是敌是友。”苏十三打断她，声音低沉，“但‘南行路，且珍重’……至少目前看，不像是恶意。”他目光深邃地看了璎珞颈间那个长命锁一眼，“此事蹊跷，容后细查。当务之急，是安全抵达泉州。”

他看向苏晏晏，语气坚定：“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们半步。”

窗外，是鄱阳湖浩渺的烟波和沉沉的夜色。船舱内，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它的锚点。前路依旧未知，风雨或许更狂，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孤单。

新舟已启，此身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