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62章 夜泊彭泽

接下来的几日，江风似乎都带着一股凝滞的沉闷。

“福顺号”顺流而下，过蕲州，穿黄石，两岸景致逐渐由丘陵变为更加平缓的冲积平原。但船上的气氛却并未随着地理的开阔而轻松，反而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透着一股压抑的警惕。

林老大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除了必要的航指令，几乎不开口。他时常独自站在船头，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背影在落日余晖中拉得老长，带着一种与这艘忙碌货船格格不入的孤寂与冷硬。偶尔，他会用那种审视货物般的眼神扫过苏晏晏和璎珞，让苏晏晏如芒在背。

船工们也默契地减少了交谈，干活时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麻利。苏晏晏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紧张，仿佛在共同守护一个秘密，而她们这两个外人，就是这秘密上最不稳定的裂痕。

她更加沉默，将自己和璎珞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浆洗的衣物叠放得一丝不苟，帮厨时手脚愈发勤快，连走路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她甚至不敢再让璎珞到甲板上去看江水，大部分时间都让她待在那个昏暗的货舱角落里，用捡来的小石子玩着无声的游戏。

璎珞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不安的氛围，变得更加安静，常常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舱顶的木板纹路，或者听着外面单调的橹声、风声、水声，小小的眉头时而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午后，天色陡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江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气。风也变了方向，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吹得船帆猎猎作响，江面开始掀起不安分的浪头。

“要变天了！”有船工喊道。

林老大观察着天色，果断下令：“前面是彭泽口，找个避风的地方下锚，等这阵雨过去！”

“福顺号”改变了航向，朝着江边一处芦苇密布的河湾驶去。还未完全泊稳，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江水变得浑浊汹涌，不断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货舱虽然能挡雨，但并非密不透风。雨水顺着舱门的缝隙渗了进来，在角落里汇成一小滩湿迹。江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一阵阵灌入，吹得人瑟瑟发抖。苏晏晏连忙将仅有的那床薄被裹紧璎珞，自己则靠坐在外侧，用身体为她挡住风口。

雨声喧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让货舱内的沉寂显得更加逼人。璎珞靠在苏晏晏怀里，小脸有些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冷吗，璎珞？”苏晏晏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璎珞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往她怀里缩了缩。

苏晏晏心中忧虑。连日来的惊吓、奔波，加上这船舱的阴冷潮湿，成年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一个本就体弱的孩子。她真怕璎珞会病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上，一旦生病，后果不堪设想。

她起身，想去求老赵头给点热水。刚走到货舱口，就听到外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林老大和另一个船工，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那边催得紧，这鬼天气还要耽搁……”是船工的声音。

“急有什么用？安全第一。”林老大的声音带着不耐，“等雨停了就走，夜里赶一赶……到了湖口，自然有人接应。”

“就怕夜长梦多……船上那对母女……”

“盯着点就行。到了地方，让她们下船，自生自灭。”林老大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苏晏晏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风雨带来的寒冷更甚。自生自灭……原来，她们真的只是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麻烦。所谓的“捎带一程”，所谓的“看着给点船资”，都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她默默退回角落，将听到的话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流露出分毫。此刻，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和危险。

雨直到深夜才渐渐停歇。乌云散去，露出一弯清冷的弦月和漫天星子。江面恢复了平静，倒映着细碎的月光，仿佛刚才那场狂暴的骤雨从未发生。

“福顺号”重新起锚，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滑出河湾，继续它的航程。

苏晏晏却再无睡意。她抱着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的璎珞，望着舱门外那一片被月光照亮的、波光粼粼的江面，心中一片冰凉。

彭泽口夜泊，停驻的不仅是船只，似乎还有她们那短暂而虚幻的安全感。前路依旧在黑暗中延伸，而终点“湖口”，听起来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更像是一个未知的审判之地。

自生自灭。

这四个字如同诅咒，回荡在她耳边。她必须在那之前，想出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