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25章 素饺子的清与人心之乱

腊月二十七，年节的气氛被昨夜那枚空心铜钱带来的寒意侵染，显得不再那么纯粹。清晨醒来，苏晏晏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曾安眠。苏十三虽依旧沉默沉稳，但眉宇间也添了几分冷肃。

“腊月二十七，宰鸡赶大集。”窗外传来小贩隐约的吆喝，提醒着人们年节的流程。然而，晏家食肆今日却并未准备大鱼大肉。经历了昨夜的警告，苏晏晏觉得心头仿佛堵着一块巨石，那些油腻厚重的食物，此刻想来竟有些烦闷。

她看着厨房里昨日剩下的一些面团和几样时蔬，心中忽然一动。

“十三，今日我们吃素吧。”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份寻求内心安宁的渴望，“做 ‘素饺子’ 。”

苏十三没有异议，只是默默地去洗菜。

素饺子，看似简单，想要做得好吃，却极考验对食材搭配和调味分寸的把握。苏晏晏选用了初冬储存下来的、味道清甜的大白菜，又泡发了些爽脆的黑木耳，还有一小把金针菇，以及几块质地紧实的香干。

她将白菜细细剁碎，撒上盐，静置片刻，待其出水后，用干净的纱布包裹，用力挤干多余的水分。这一步至关重要，若白菜水分太多，包出的饺子容易破皮，口感也会水垮垮的。

“白菜挤干水分，才能更好地吸收其他味道，口感也更爽利。”苏晏晏一边用力挤着纱布，一边对苏十三解释，仿佛通过诉说这些熟悉的厨艺道理，能让自己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挤干水的白菜碎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黑木耳和金针菇也分别焯水后切碎，香干切成细密的小丁。她将这几样食材混合在一个大盆里，又加入了一些炒香后碾碎的芝麻，淋上适量的芝麻油、少许盐和一点点白糖用以提鲜。

“素馅的调味，重在凸显食材本身的清鲜，”她用手轻轻抓拌着盆中的馅料，让每一粒食材都均匀地裹上油脂和调味，“香油是关键，能瞬间激发所有食材的香气，让味道融合在一起。”

馅料准备好，散发出混合了蔬菜清香、菌菇鲜香和芝麻油浓香的复合气息，清新怡人。苏十三已经将昨日剩下的面团重新揉好，搓成长条，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苏晏晏拿起擀面杖，开始擀皮。她擀的饺子皮，中间稍厚，边缘极薄，这样包出的饺子不易破肚，口感也好。苏十三看着她灵巧的手指翻飞，一个个圆润、匀称的饺子皮如同变戏法般从她手下飞出，堆叠在一起。

接着是包饺子。苏晏晏取一张皮，放入适量的馅料，手指沾了点清水抹在皮子边缘，然后对折，用虎口轻轻一挤，一个肚大边窄、形如元宝的饺子便成了型，稳稳地立在撒了薄面的案板上。

苏十三也学着包了几个，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力道控制得极好，虽然速度不快，但包出的饺子竟也有模有样，只是不如苏晏晏的那般灵秀。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包着饺子。厨房里只剩下面团轻微的粘合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市井喧嚣。这静谧的、共同劳作的时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悄然安抚着两颗因外界威胁而紧绷的心。

饺子包完，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好几盖帘。苏晏晏烧开一大锅水，水中放了少许盐，防止饺子粘连。水沸后，她将一部分饺子如同下小银鱼般滑入锅中，用漏勺背轻轻推动，防止粘底。待饺子全部浮起，肚皮滚圆，她又点了一次凉水，再次煮开，如此三次，饺子皮变得通透，隐约能看到内里青翠的馅料，这才用漏勺捞出，沥干水分，盛入盘中。

煮好的素饺子，皮子爽滑筋道，隐隐透出内馅的色泽。她又用香醋、酱油和一点点辣椒油调了个简单的蘸碟。

“吃吧。”她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推到苏十三面前。

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汁，送入口中。首先感受到的是饺子皮的滑韧，轻轻咬破，内里馅料的清香瞬间涌出。白菜的清甜、木耳的脆爽、金针菇的滑嫩、香干的嚼劲，以及芝麻和香油的复合香气，在口中交织，味道清鲜爽口，丝毫不觉寡淡，反而因为食材本味的纯粹，显得格外熨帖肠胃。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的惊心动魄之后，这清淡的滋味，仿佛能涤荡心中的不安与油腻。

苏十三沉默地吃着，速度不慢。这素净的味道，似乎也契合了他此刻需要冷静与清明的心境。

然而，平静总是短暂的。午市刚过，食肆里还剩下一两桌慢酌的客人，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只见几个穿着公服、腰挎朴刀的官差，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袍、面色倨傲的管事模样的人，径直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官差，正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个面色冷峻的衙役头目。

食肆内瞬间安静下来，剩下的食客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苏晏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强自镇定地上前：“几位差爷，有何贵干？”

那衙役头目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在苏晏晏和苏十三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管事身上。

那管事上前一步，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食肆，尖着嗓子道：“咱家是‘锦绣阁’的管事！我们府上昨日有下人在你家吃了那什么‘炖吊子’，回去后上吐下泻，险些丢了半条命！经大夫查验，是吃了不洁之物所致！你们这食肆，竟敢售卖污秽吃食，谋财害命不成？！”

锦绣阁？苏晏晏心中一震，那是汴京城里有名的绸缎庄，东家据说背景深厚。这分明是诬陷！炖吊子她处理得极其仔细，绝无可能不洁！

“这位管事，此话从何说起？”苏晏晏压下心中的愤怒，据理力争，“我家食肆所有食材皆新鲜采买，精心处理，昨日售卖炖吊子众多，并无其他客人反映不适，怎会独独贵府下人出了问题？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那管事嗤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差爷，您看……”

那衙役头目面无表情，一挥手：“店内食材、调料，全部查封查验！掌柜的，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几名衙役如狼似虎地便要上前拿人，搜查后厨。

“且慢！”

一直沉默的苏十三，一步踏出，挡在了苏晏晏身前。他身形挺拔，虽未佩兵刃，但那股骤然散发出的、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势，竟让那几个衙役动作一滞。

“无凭无据，仅凭一面之词，便要查封拿人？”苏十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锐利地盯住那衙役头目，“《宋刑统》哪一条规定了可以如此行事？还是说，开封府的规矩，变了？”

那衙役头目被他看得心中一凛，这跑堂的气度，绝非寻常！他久在公门，见识颇多，此刻竟有些摸不清深浅。

那锦绣阁的管事却是不依不饶，尖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阻拦官差办案？！差爷，快把他们拿下！”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何事如此喧哗？”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常服、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正是前几日来吃过橙齑暖锅、并对旧陶缸表现出兴趣的那位气度不凡的客人！

那衙役头目见到此人，脸色猛地一变，竟露出几分惶恐之色，连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

那文士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目光扫过店内情形，最后落在苏晏晏和苏十三身上，温和地问道：“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苏晏晏虽不知此人具体身份，但见衙役头目如此恭敬，心知此人来历绝不简单，连忙将事情经过简要说明。

那文士听完，眉头微蹙，看向那锦绣阁管事和衙役头目，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仅凭一家之言，无切实证据，便要查封店铺，拿问掌柜？开封府办案，何时变得如此草率了？”

那管事还想争辩，却被衙役头目狠狠瞪了一眼，连忙噤声。

衙役头额上见汗，躬身道：“是……是卑职鲁莽了。只是……锦绣阁那边……”

“锦绣阁那边，我自会去说。”文士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此事，暂且作罢。”

那衙役头目如蒙大赦，连声称是，带着手下和那面色不甘的管事，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

食肆内，顿时只剩下苏晏晏、苏十三和这位神秘的文士。

苏晏晏连忙上前，深深一礼：“多谢先生解围！”

文士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掠过那口旧陶缸，意味深长地说道：“举手之劳。苏娘子手艺精湛，这食肆，还是好好开着吧。年关将近，望一切……平安顺遂。”

说完，他也不多留，对苏十三也微微颔首示意，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食肆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苏晏晏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这位文士两次出手相助，他到底是谁？为何要帮他们？他与那旧陶缸，与父亲的案子，又有什么关联？

苏十三看着文士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他同样不知道此人身份，但能感觉到，对方并非敌人，甚至可能在暗中提供着某种庇护。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盘根错节。

案板上，还放着未煮完的素饺子，散发着清冷的余香。然而，人心，却因这接踵而来的风波，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年关的阴影，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