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13章 梅花汤饼

秋雨连绵了几日，终于在一个清晨放晴。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映出粼粼微光。雨水洗过的汴京城，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然而，晏家食肆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雨过天晴而变得轻松。

自那日灰衣斗笠男子出现后，苏晏晏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她虽强自镇定，照常经营，但夜里睡得更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苏十三则更加沉默，他像一尊无声的守护石像，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感知外界潜在的威胁上。食肆的常客们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说笑的声音都比往日低了几分。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苏晏晏感到窒息。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恐惧和等待中，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来……稳住心神。而最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便是沉浸在烹饪的世界里。

这日，她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经过秋雨洗礼，叶子已掉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湛蓝的天空，透着几分萧瑟。她忽然想起父亲手札中，在记录秋冬菜式的那部分，用一种特别的朱砂笔，标注了一道名字极雅致的点心—— 「梅花汤饼」 。旁边还有父亲的小字批注：“形意之趣，在于心手合一，可静心，可待客。”

梅花汤饼……并非真的用梅花做饼，而是将面片制作成梅花形状，在清汤中煮熟，取其形似，寓意高洁，尤其在冬日无花时，能给人带来一丝春意与雅趣。

眼下虽未入冬，但这连绵秋雨后的清冷，以及心中挥之不去的寒意，让苏晏晏格外渴望一些能带来温暖和慰藉的东西。这梅花汤饼，正合适。

“十三，”她唤了一声，将沉浸在警戒状态中的苏十三注意力拉回，“今日我们试做一道新点心。”

苏十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专注于具体的事务，总比时刻紧绷着感知那无形的威胁要好。他点了点头，默默去准备和面的物事。

苏晏晏取出细白的面粉，倒入宽口的陶盆中。她并未直接加水，而是先取来几个新鲜的鸡蛋，小心地分离出蛋黄，将金灿灿的蛋黄液倒入面粉中。这是为了让面团呈现出更悦目的淡黄色，同时增加韧性和香气。

“少量多次地加水，”她一边用筷子轻轻搅拌，一边对苏十三解释道，“水温要适中，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凉，要刚刚好感觉到温暖却不烫手为宜。这样和出的面，才足够柔软有弹性。”

苏十三依言，用木勺从温着的水壶中舀出水，一点点地加入盆中。他的动作很稳，水流细而均匀。苏晏晏则用筷子快速划拉着面粉，让水与面粉充分融合，渐渐形成絮状。

接着，便是最考验手力和耐心的环节——揉面。苏晏晏洗净手，将絮状的面絮拢到一起，开始用力揉搓。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腕、手臂、腰身协调发力，反复地折叠、按压、推揉。面团在她手中不断变化，从粗糙到光滑，从松散到紧实，最终形成一个光滑细腻、不沾手不沾盆的柔软面团。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仿佛所有的烦忧都在这纯粹的体力劳动中暂时被忘却了。

苏十三在一旁看着，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专注的神情，看着她与那团柔软的面团“搏斗”，最终将其驯服。这个过程，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面团和好后，需要盖上湿布“醒”上一段时间，让面筋充分舒展。利用这个间隙，苏晏晏开始准备汤底。她选用上好的金华火腿最上方的一小节，又取了几片瘦而不柴的风干羊肉，一同放入砂锅中，加入足量的清水，先用大火烧开，仔细撇去浮沫，然后转为极小的火，慢慢地熬煮。

“这汤，是梅花汤饼的灵魂，一定要清澈见底，滋味却要醇厚。”苏晏晏看着砂锅中微微翻滚的汤水，对苏十三说道，“火腿提鲜，羊肉增醇，但都不能夺味，最终要的是一种融合的、温润的鲜香。”

小火慢炖之下，火腿的咸鲜与羊肉的醇厚渐渐融入水中，汤汁颜色变得清亮而微带金黄，浓郁的香气却不带丝毫油腻，弥漫在食肆的后堂，与之前秋雨的湿冷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

汤在灶上咕嘟着，面团也醒发得恰到好处。苏晏晏在案板上撒上薄薄一层面粉，将醒好的面团取出，再次揉搓排气，然后用那根光滑的枣木擀面杖，开始将面团擀开。

这又是一个极见功夫的步骤。她需要将面团擀成一张厚度均匀、薄如纸张的大面片。苏晏晏沉心静气，手腕力道均匀，擀面杖在她手中来回滚动，时而旋转面片，确保每一处的厚度都一致。最终，一张几乎能透光的、柔韧的大面片铺满了案板。

接下来，便是制作“梅花”了。苏晏晏取出一套父亲留下的、用上好的白铜打制的模具。这套模具大小不一，但都是五瓣梅花的形状，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锋利。她拿起一个中号的模具，在擀好的面片上用力压下，再提起，一片栩栩如生的梅花形面片便落在了案板上。

她动作不停，一个个“梅花”从她手中诞生，整齐地排列在撒了干粉的竹匾上。那些面片，瓣瓣分明，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孔，宛如真正的梅花花蕊。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这些精致的“梅花”上，边缘泛着微光，竟有一种脆弱而圣洁的美感。

苏十三看着这一幕，眼中掠过一丝惊叹。他从未想过，简单的面团，竟能通过人的双手，化作如此精巧的艺术品。这已不仅仅是烹饪，更像是一种创造。

所有的“梅花”都制作完成后，砂锅里的汤也熬煮得差不多了。苏晏晏用细纱布将汤过滤，只留下清澈金黄的汤汁，重新倒回干净的锅中，加入少许细盐调味，其他的香料一概不加，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汤的本味。

锅中的汤汁再次微沸，苏晏晏用竹筷夹起那些“梅花”面片，如同将一片片真正的梅花投入水中一般，轻轻滑入锅中。面片遇热，很快便从白色转为半透明，在清澈的汤汁中上下翻飞，舒展开来，宛如寒风中傲然绽放的梅花，姿态优美，灵动非凡。

不过片刻，面片煮熟浮起。苏晏晏用漏勺小心地捞出，分盛入几个预热过的白瓷小碗中，再浇上滚烫的清汤，最后，她在每一碗汤饼上，撒上了一小撮她之前用糖渍过的、切得极细的胭脂色萝卜丝，作为“花蕊”的点缀。

一时间，只见白瓷碗中，清汤澄澈，淡黄色的“梅花”悠然绽放，中间一点胭脂红蕊画龙点睛，色、香、形、意，皆臻上乘。那热气袅袅升起，带着火腿与羊肉融合的温润鲜香，以及面片本身淡淡的麦香，构成一幅足以抚慰任何焦躁心灵的画面。

“尝尝看。”苏晏晏将第一碗递给苏十三，眼神中带着期待，也有一丝完成作品后的满足与宁静。

苏十三接过碗，先观其形，再闻其香，最后用白瓷勺舀起一朵“梅花”，连同少许清汤，送入口中。

面片爽滑弹牙，带着鸡蛋赋予的柔韧和麦子的原香，在齿间轻快滑过。汤汁看似清淡，入口却鲜醇无比，火腿的咸鲜与羊肉的醇厚完美融合，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瞬间驱散了秋日的寒意与连日的阴霾。那一点点糖渍萝卜丝带来的微甜爽脆，更是点睛之笔，让整个味道层次更加丰富立体。

他沉默地吃完这一碗，抬起头，看着苏晏晏期待的眼神，给出了比以往更长的评价：“形美，汤鲜，味醇。吃了……心里很静。”

“心里很静”。这简单的四个字，让苏晏晏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她知道，苏十三说的是真话。这道梅花汤饼，不仅安抚了他的味蕾，更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两人心中那因未知威胁而泛起的褶皱。

她自己也尝了一碗。那温暖的汤汁，那爽滑的面片，那需要极致耐心才能成就的“梅花”之形，仿佛将她从纷乱烦躁的思绪中暂时剥离出来，带入了一个专注、宁静、唯有美食与匠心的世界。

恰在此时，几位避雨时便在此、目睹了部分制作过程的老主顾，也被这香气和雅致的卖相吸引，纷纷点了一碗。

当一碗碗如同艺术品的梅花汤饼被端上桌时，引来的是一片惊叹。

“这……这哪里是吃食，分明是画儿啊！”

“掌柜的巧手！这梅花，竟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一般！”

“汤鲜得很，又不油腻，这天气吃上一碗，浑身都暖透了！”

“妙极！妙极！晏家食肆，总能给人惊喜！”

赞誉声中，苏晏晏忙碌着，心中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温暖的汤汁和食客的满足感冲淡了些许。她看了一眼沉默地在一旁帮忙的苏十三，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戒备气息，似乎也因这满室的暖意与安宁，融化了几分。

或许，在这危机四伏的汴京城，专注于做好每一道菜，服务好每一位客人，便是她最好的铠甲与武器。而身边这个神秘的男人，无论他来自何方，此刻，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梅花汤饼的成功，像阴霾中的一缕阳光，短暂地照亮了晏家食肆。然而，苏晏晏和苏十三都清楚，那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并未消失。风暴，仍在酝酿。但他们至少知道，在风暴来临之前，他们还可以用美食，为自己，也为这小小的食肆，筑起一道温暖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