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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破疑案 第12章 刑杖下的冤魂

作者:四十不糊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2-15 09:43:41

蔡县县衙的公堂,白日里虽也森严,却总不如夜晚灯火映照下那般,能将每一分恐惧都放大到极致。

张生再次被拖上这冰冷之地时,已是翌日清晨。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晨光,眼中只有那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俯视着他这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身后的剧痛未曾稍减,每一下挪动都牵扯着溃烂的皮肉,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囚衣,与血污黏在一起,带来一阵阵寒颤。

王明远王县令早已端坐堂上,面色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案头,放着那份新鲜出炉的供状,末尾那鲜红的手印,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

“张生,”王县令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昨日你所供述之罪行,杀害董小五,劫掠五千钱,可还有异议?”

张生伏在地上,身体因痛苦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干裂苍白:“大人…学生…学生冤枉…昨日所言,实乃酷刑之下,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做不得数啊!那钱,真是学生典当…”

“哼!”王县令不等他说完,便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陡然转厉,“大胆刁徒!公堂之上,白纸黑字,亲手画押,岂容你儿戏反复?看来昨日这顿板子,还未让你晓得王法如炉,刑法森严!”

他目光扫向堂下的赵虎。赵虎会意,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手一挥,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役便提着水火棍上前一步。

那碗口粗的刑杖,昨日已然尝过其滋味的刑杖,再次映入眼帘。张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身后的旧伤仿佛瞬间重新裂开,痛得他几乎窒息。

“不…不要…大人开恩!学生说的句句是实情!您可传当铺李掌柜,一问便知!学生愿与他当面对质!”张生涕泪交流,挣扎着想要磕头,却被身后的衙役死死按住。

“对质?”王县令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本官办案,人赃俱获,何需再与你这等反复无常之徒多费唇舌?你昨日认罪,今日翻供,显是心存侥幸,意图拖延!本官岂能容你藐视公堂,戏弄朝廷法度!”

他越说越是声色俱厉,猛地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巨响震得张生心脏骤缩。

“看来不让你再尝尝这皮肉之苦,你是不会老实了!给我打!打到他认罪伏法,不再狡辩为止!”

“威——武——”两旁的衙役们齐声低喝,水火棍顿地的声音沉闷而整齐,如同催命的鼓点。

那两名行刑衙役得令,毫不迟疑。一人将张生死死按倒在地,另一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水火棍。

阳光从公堂的大门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了空中划过的刑杖,以及张生那双因极致恐惧而缩紧的瞳孔。

“不——!!!”

“啪!”

第一棍落下,精准地砸在昨日已然皮开肉绽的伤处。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仿佛整个身体都被这一棍打碎。张生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立刻晕死过去。但冰冷的疼痛又强行将他拉回现实。

“学…生…冤…”他徒劳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啪!”第二棍接踵而至,毫不留情。

旧伤叠加新伤,痛楚呈倍数的增长。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敲碎了,内脏仿佛被震得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嘴角溢出血沫。

“招不招!”赵虎在一旁厉声喝问。

“冤…”张生意识开始涣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吐出这个字。

“啪!啪!啪!”

刑杖不再间断,如同雨点般密集落下。起初他还能感觉到具体的痛楚,到后来,整个下半身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变成了一滩模糊的、只会被动承受击打的肉酱。惨叫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公堂之上,只剩下刑杖击打在血肉之躯上的沉闷声响,一声声,一下下,规律而冷酷。

王县令端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旁边的刑名师爷低声道:“记下,案犯张生,初审狡赖,动用刑讯后即供认不讳。次日提审,再次翻供,态度顽劣,故再次刑讯,终使其认罪,不敢再辩。”

师爷连忙点头,提笔在录事簿上唰唰记录。

按在地上的张生,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清晰地听到了县令的话,也听到了师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正在书写他的死刑判决书,正在为他钉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

无尽的绝望和恐惧,比身体的疼痛更猛烈地吞噬了他。他明白了,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如何辩解,都改变不了结局。这位县太爷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认罪”的结果,一个可以顺利结案的凭证。

继续坚持下去,只会被活活打死在这公堂之上,死得毫无价值,甚至无人收尸。而认罪…或许还能多活几天,或许…或许还有万一的机会…

“啪!”又一记重棍落下,砸在他的大腿根部,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发出的细微“咔嚓”声。

完了…这条腿怕是废了…就算…就算以后能沉冤得雪,他也成了一个废人…读书?科举?仕途?全都成了镜花水月…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在这一棍下,彻底粉碎。

“我…招…”微不可闻的声音,从他染血的唇间逸出,轻得几乎听不见。

行刑的衙役动作一顿,看向堂上。

王县令摆了摆手,衙役退后一步。

“大声点!招什么?”赵虎喝道。

张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脸上血泪纵横,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他看着堂上那模糊的官影,嘶声道:“…是我…杀了董小五…抢了…五千钱…我招…我都招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从他喉咙里割出来,带着血和肉。

王县令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微微颔首:“早该如此。画押!”

赵虎拿起那份供状和红印泥,再次抓住张生那只无力颤抖、沾满污血的手,狠狠地按了上去。

又一个鲜红的手印,覆盖在昨日那个之上,更加刺眼,更加绝望。

“押下去,好生看管,等待上报核验。”王县令挥了挥手,语气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衙役们如同拖拽破布袋般,将再次昏死过去的张生拖离了公堂。地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血痕,从堂中央一直延伸到门外,触目惊心。

王县令拿起那份终于“完美”的供状,仔细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印泥,小心地将其与案卷放在一起。

“退堂!”

惊堂木落下。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公堂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衙役们面无表情地散去,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司空见惯的日常。

一名老衙役拿着水桶和拖布,默默地走上前,开始清洗地上的血污。水流冲刷着青石板,血水渐渐淡去,汇成一道道淡粉色的溪流,蜿蜒流向角落的排水口。

似乎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县衙二堂,气氛与死牢的阴森截然不同。

王明远王县令端坐案后,心情颇为舒畅。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誊写完毕、墨迹未干的详文案卷,上面详细记录了“张生杀人劫财”一案的“来龙去脉”——如何发现命案,如何锁定疑凶,如何搜出赃物,疑凶最初如何狡赖,最终又如何“伏法认罪”。行文流畅,逻辑严密,人证(口角之事)、物证(五千钱)、口供(画押状)俱全。

他拈起案卷,又仔细浏览了一遍,越看越是满意。此案从发案到审结,不过一日夜功夫,效率之高,证据之“确凿”,足以成为他宦途上的一笔亮色。虽说动用刑讯稍有不美,但对付此等奸猾顽劣之徒,不用大刑,岂能彰显朝廷法度之威严?

“哼,冥顽不灵,自寻死路。”他轻哼一声,将案卷放下,吩咐道:“赵虎。”

“小的在。”赵虎连忙上前躬身。

“将此案详文,以六百里加急,即刻呈送本路提刑司核验。”王县令吩咐道。按大宋律法,死刑案件需由路一级的提刑官审核无误后,方可执行。

“是!”赵虎双手接过案卷,小心地放入一个专门的公文袋中封好。

“嗯,”王县令捋了捋胡须,又道:“告诉递送公文的人,路上不得延误。此乃恶性命案,早日上报,早日结案,也好早日还苦主一个公道,让百姓安心。”

“大人明鉴!”赵虎适时地送上一记马屁,“大人雷厉风行,明察秋毫,此等恶徒方能迅速伏法,实乃我蔡县百姓之福!”

王县令受用地点点头,端起新沏的热茶,轻轻吹了吹。眼前仿佛已经看到提刑司核验通过的回文,以及年底考绩时上司的褒奖。

至于那个还在死牢里奄奄一息的张生,是冤是屈,早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一介寒儒,无钱无势,能翻起什么浪来?案子破了,文书齐全,程序走完,便是了结。这蔡县的天,塌不下来。

赵虎领命,快步退出二堂,安排快马驿卒送往提刑司。

公文被驿卒贴身收好,翻身上马,鞭子一抽,骏马嘶鸣一声,扬起一路尘土,朝着县城外疾驰而去,带着一份决定他人生死的“铁案”卷宗,也带着王县令的政绩期望,迅速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县衙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井然,似乎昨日的血案和牢中的冤屈都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唯有死牢深处,那压抑的、断续的呻吟,和稻草堆里几乎微不可闻的啜泣,还在无声地控诉着,在这看似太平的蔡县之下,一桩骇人的冤狱,正披着“证据确凿”的外衣,一步步走向最终的核准。

只有那份被快马送出的案卷,和死牢里那个奄奄一息、身心俱碎的书生,无声地见证着,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一场冠冕堂皇的罪恶,已然酿成。

而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提刑司内,一位以“审慎刑狱、洗冤泽物”而闻名的官员,尚未知晓,又一份关乎人命的案卷,正飞速朝着他的公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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