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坤宁宫里的烛火却比平日燃得更亮些。窗棂外,最后一抹残阳被黛色的宫墙吞没,只余下天际间一点朦胧的橘粉,像极了少女未施粉黛的脸颊。
长宁公主将午后在御花园训斥李景隆的事,原原本本说与了常皇后听。她端坐在锦凳上,脊背挺得笔直,语气平静无波,并未添油加醋,只是客观陈述事实——从李景隆如何出言不逊,到她如何以尊重女子为由步步紧逼,连自己那番关于女子非玩物,亦非附庸的诛心之言也一并说了。
常皇后静静听着,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紫檀木的佛串在她白皙修长的指间缓缓流转,发出细碎而温润的声响。她面上并无半分惊诧,亦无半句怪罪。待长宁说完,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佛珠,伸出手,拉过女儿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儿做得对。
长宁公主微微一怔,抬眼看向母亲,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意外。她本以为,即便母后不斥责,至少也会劝她几句女子当温婉,莫要过于锋芒毕露。
常皇后将女儿的手拢在掌心,细细摩挲着,目光温柔而深邃,仿佛能看透她心底的所有思虑:那李景隆,仗着他父亲曹国公的功劳,自幼在京中勋贵子弟里养尊处优,性子本就浮躁跳脱,言语间更是常常失了分寸。你父皇为他指婚永阳,本是念着曹国公府的旧情,想给他拴上一根缰绳,盼他能收心敛性,安稳度日。他倒好,不仅不感恩,竟敢在御花园那般场合,妄议天家公主,轻贱女子本分——你那番话,是替永阳说的,是替这宫里所有安分守己却可能被轻视的女子说的,更是替天下所有不甘做附庸的女子说的。母后……心里是赞同的。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长宁腕间一枚素银镯子,那是她当年亲手为女儿戴上的及笄礼,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常皇后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悠远的回忆:你从小便是如此,看着温婉沉静,像一汪深潭,可潭底却藏着磐石,骨子里极有主张。认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窗外,月色已悄然爬上宫墙,清辉如水,透过窗棂洒进来,与殿内跳跃的烛光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常皇后瞥了眼窗外的夜色,柔声道:今日天晚了,便歇在母后这儿吧。就像你小时候在东宫时那样,咱们母女俩也好久没好好说说话了。
长宁公主心头一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些,她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卸下防备后的柔软:
一旁侍立的掌事宫女青禾立刻会意,上前屈膝行礼:奴婢这就去为公主准备寝衣和洗漱之物。说罢,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青禾便领着两个小宫女端着铜盆、捧着寝衣进来了。常皇后亲自起身,帮长宁解下头上的凤钗步摇——那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是去年她生辰时,父皇特意命尚衣局打造的,凤凰口衔的明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还是这般沉,常皇后掂了掂手中的步摇,无奈地笑了笑,每次见你戴着这些,都怕压坏了你的脖颈。
长宁公主任由母亲为自己卸下钗环,感受着头皮传来的轻松感,笑道:这是父皇的心意,女儿戴着欢喜。再说,身为公主,这些礼仪规制,总是要守的。
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常皇后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放入妆奁,又拿起一把象牙梳,轻轻梳理着女儿乌黑如瀑的长发,在母后这里,不用讲这些。你便是你,是我常氏的女儿,不是什么需要时刻端着架子的长宁公主。
温热的梳齿划过发丝,带着母亲掌心的温度,长宁公主闭上眼,心中一片安宁。她想起小时候,每当她受了委屈或是学书学累了,母后都会这样为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讲些宫外的趣闻或是前朝的故事。
待卸完钗环,换上一身月白色的素面寝衣,长宁公主便跟着母亲走到内殿的凤榻边。这张凤榻宽大柔软,铺着厚厚的云锦床垫,四周挂着绣着鸾凤和鸣图案的纱帐。母女二人并肩躺下,青禾上前轻轻放下帐幔,又将殿内的烛火调暗了几分,只留下角落里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规矩,只剩下彼此轻柔的呼吸声,以及帐外偶尔传来的宫人们走动的细碎声响。
母后,长宁公主侧过身,面对着母亲,在幽暗的光线里,她能清晰地看到母亲眼角那几丝淡淡的细纹,那是岁月与操劳留下的痕迹。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属于小女儿的娇憨与好奇,您刚才说我从小就有主见,能不能……能不能给我说说,我小时候具体是怎么个有主见法?有些事,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常皇后笑了,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她伸出手,替女儿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女儿微凉的脸颊,便顺势轻轻抚摸着,声音里充满了慈爱与回忆:
怎么个有主见?那可太多了,说一夜都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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