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临时征用的驿站院落里,血腥气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晚风带来的草木清新,以及角落里新翻泥土的淡淡土腥味——那里埋葬了几位在此次突袭中殉难的兄弟。胜利的代价,从未轻描淡写。
任如意独自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她刚刚亲手处置了那个潜藏至深的内奸,过程干净利落,一如她朱衣卫左使时代的作风。敌人的血溅上她的手背,温热黏腻,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她面无表情地擦拭干净,动作机械,心中却再无往日复仇时的快意,只剩下一片被烈火灼烧过后,寸草不生的荒芜焦土。
大仇,算是得报了大半。核心目标伏诛,关键证据在手,剩余的残党已不足为惧,只需按部就班,便可彻底清算。她为之煎熬、隐忍、浴血多年的目标,眼看就要达成。这本该是值得畅饮庆贺的时刻,可为何……心中空落得厉害?
她抬头望向天际那轮清冷的弦月,月光勾勒出她侧脸冷硬的线条,却也照进了她眼底深处那片无人得见的迷茫。过往十几年,她的人生被“复仇”二字填满,它像一根坚不可摧的支柱,支撑着她在尸山血海中跋涉,在无边黑暗中独行。如今,这根支柱即将抽离,她仿佛瞬间失重,脚下是万丈深渊,不知该落向何方。
“吱呀——”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开门声,随即是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任如意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能在这时候,以这种方式靠近她的,只有宁远舟。
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并未立刻说话,只是将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披在了她略显单薄的肩上。动作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夜里风凉。”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抚平了些许空气中的锐利。
任如意拢了拢披风,上面有他身上特有的、混合了淡淡药草和阳光的味道,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都安排好了?”她问,声音有些沙哑。
“嗯。殉难兄弟的抚恤已着人快马送回家乡,伤员也妥善安置了。后续的清理……杨盈和杜长史会处理。”宁远舟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看似平静的侧脸上,“你……还好吗?”
任如意沉默片刻,终是摇了摇头,又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宁远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他懂她的沉默,懂她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他亲眼见证了她从那个满身是刺、只信自己的任辛,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深知“复仇”对她意味着什么,也更能体会,当这个执念即将消散时,她所面临的虚无与彷徨。
“大仇将雪,我以为……我会很高兴。”任如意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向他寻求一个答案,“可为什么,心里反而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宁远舟侧过头,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因为仇恨是火,燃烧时灼热猛烈,能驱散一切寒冷与恐惧。但火,总有燃尽的一刻。火熄了,曾经被火光掩盖的空旷和寒冷,便会重新显现。”
他的比喻精准地刺中了任如意的内心。是啊,仇恨之火灼烧了她太久,以至于她几乎忘了,没有火的世界本该是什么样子。如今火焰将熄,留下的只有灰烬和暴露在寒夜中的、无所适从的灵魂。
“我……以后该做什么?”这句话,几乎不像是从杀伐决断的任如意口中问出的。它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迷茫。继续留在六道堂?她早已厌倦了权力倾轧。回归朱衣卫?更是天方夜谭。天地之大,仿佛竟无她的容身之处,或者说,没有她能心安理得停驻的“归处”。
宁远舟心中微痛,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手温暖而稳定,传递着无声的力量。“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吗?”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等此间事了,我们带着念宝,离开这是非之地。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置几亩薄田,盖一间小院。你若喜欢,可以开一间医馆,或者教附近的孩子们习武强身。我可以打理庶务,或者,重操旧业,做个走方郎中也不错。”
他描绘的画面简单,甚至有些平淡,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那是与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完全不同的世界。
任如意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个画面,在念宝出现后,宁远舟曾不止一次地在她耳边勾勒过。起初,她觉得那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幻,是疲惫时的一点慰藉。后来,随着与念宝的相处,那画面渐渐有了色彩,有了温度。但直到此刻,当复仇的执念散去,这个选项才真正清晰地、沉重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远舟,”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有些紧,仿佛在抓住一根浮木,“我……可以吗?我双手沾满血腥,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我真的配拥有那样的安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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