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的清晨,与太湖的氤氲水汽截然不同。山风凛冽,带着松针与古刹特有的香火气息,吹拂在脸上,干燥而清醒。悠远的钟声穿透薄雾,一声声,沉稳地敲在心头,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尘埃与纷扰。然而,今日这钟声听在乔峰耳中,却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响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没有选择直闯山门,惊动整个少林。而是凭借着对少室山地形的熟悉,带着阿朱和乔念,绕至后山,来到一处僻静的禅院外。这里古木参天,环境清幽,是方丈玄慈日常静修之所,少有人至。
院门虚掩,露出里面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小径和几丛疏落的翠竹。乔峰在院门外停下脚步,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微微仰头,看着禅院上方那一角碧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清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软弱都压入肺腑深处。
阿朱站在他身侧,易容未曾卸去,但紧握着乔念小手的那只掌心,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濡。她能感觉到乔峰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压抑气息,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限。
乔念被父亲用披风仔细裹着,小脸埋在温暖的布料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观察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心中那片正在酝酿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雷暴。胸前的古玉传来一阵阵稳定而温和的热流,像是在无声地支持。
终于,乔峰抬手,屈指,在那扇古朴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山间回荡,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片刻,禅院的门被轻轻拉开。玄慈方丈一身简朴的灰色僧衣,站在门内。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三人时,尤其是目光掠过阿朱和乔念时,他那张常年如同古井无波、宝相庄严的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震动。那震动中有惊讶,有了然,有某种宿命般的叹息,甚至……还有一丝极快闪过、几乎无法捕捉的,深沉的愧悔。
“乔……施主。”玄慈的声音依旧洪亮,带着得道高僧特有的浑厚,但若细听,便能察觉那尾音处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他似乎想称呼“乔帮主”,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最终选择了这个看似平常,却暗藏距离的称谓。
乔峰站在院中,身形挺拔如岳,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直射向玄慈,没有任何迂回,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字字如铁:“玄慈方丈,乔某今日前来,只为一事相询——三十年前,雁门关外,带领中原高手伏杀我爹娘萧远山夫妇的‘带头大哥’,可是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精纯的内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禅院内,震得廊檐下的风铃都发出了细微的嗡鸣。
玄慈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闭上眼,双手缓缓合十,默念了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再睁开眼时,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中,已是一片沉痛的、近乎死寂的坦然。
“冤孽,冤孽啊……”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三十年的光阴重量,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悔恨,“不错……当年带领中原同道,在雁门关外伏杀令尊令堂的……正是老衲。”
尽管早已从手札中知晓,尽管心中已有了定论,但亲耳听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用如此沉痛而直接的方式亲口承认,乔峰还是觉得一股混杂着极致愤怒、荒谬感和某种扭曲快意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昏黑,脚下坚实的石板地仿佛都在晃动。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瞬间握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阿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另一只冰凉而颤抖的手,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试图给他一丝支撑。
“为什么?!”乔峰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眼中是刻骨的痛楚与熊熊燃烧的怒火,“我爹娘他们只是探亲归来!他们何罪之有?!为何要对他们下此毒手?!”
玄慈面露悲悯,那悲悯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自责:“当年,老衲……受人蒙蔽,误信奸人传讯,以为契丹武士要大举前来少林寺抢夺武学典籍,生怕武林浩劫将至,生灵涂炭……一时糊涂,铸下弥天大错……令尊武功高强,我等阻拦不住,混乱之中,死伤惨重……事后老衲才知,所谓契丹武士夺取武功典籍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乃奸人构陷……可惜,可惜大错已然铸成,无可挽回……”
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迎向乔峰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眼神诚恳而沉痛,带着一种放弃所有辩解的坦然:“这三十年来,此事如同心魔,日夜啃噬老衲,诵经万遍,难消罪业。乔施主,你身负血海深仇,若要报仇,老衲……绝无怨言。只盼此身鲜血,能稍解你心头之恨。”
“绝无怨言?”乔峰猛地踏前一步,周身那股压抑已久的磅礴气势如同山洪暴发,轰然倾泻而出,逼得玄慈僧衣的下摆都无风自动!“好一个绝无怨言!”他声音如同寒冰炸裂,“那我再问你!你身为出家人,少林方丈,四大皆空,可曾与一‘叶’姓女子有过私情,并育有一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