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鱼竿行天下 第204章 夜探野塘

傍晚六点，天边还挂着一抹蟹壳青。陈小鱼把夜钓灯、头灯、驱蚊液一样样装进钓箱，最后塞了两包压缩饼干。老董的皮卡已经等在巷口，车斗里装着两个大号钓椅。

“今儿带你去个僻静地儿。”老董摇下车窗，神秘兮兮地压低声，“城西老砖厂后头有个野塘，荒了十多年了，里头藏着大物。”

车子驶出城区时，最后一抹晚霞正褪去。路灯次第亮起，在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出了城，路渐渐窄了，两旁是黑黢黢的农田。又开了二十来分钟，拐上一条土路，颠簸了五六分钟，一片黑沉沉的水面出现在眼前。

野塘不大，约莫两三亩的样子，形状不规则，像是当年取土留下的坑。四周长满芦苇和蒿草，在暮色里影影绰绰的。水面平静得像块黑玻璃，倒映着渐暗的天空。

“这地儿，白天没人来。”老董停好车，打开头灯，“荒草比人高，蚊子能吃人。可夜里清静，鱼没被钓滑，口实诚。”

陈小鱼跟着下车，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踩上去咯吱响。空气里有股水腥混着草根的味道，蚊虫在头灯的光柱里飞舞。

“夜钓野塘，讲究个‘静’字。”老董的声音压得很低，“声音要轻，动作要慢，光要暗。野塘鱼精，有点动静就惊窝。”

今天的装备很特别。老董拿出两支三米九的软调竿，配着小巧的溪流轮。“野塘水浅，竿长了耍不开。线要细，钩要小，漂要灵。”主线1.5号，子线0.8，钩子是极细的袖钩四号。浮漂是夜光漂，漂尾漆成醒目的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亮。

“漂调三钓二。”老董调漂时格外仔细，空钩半水，修剪铅皮直到漂尾露出三目，“夜钓鱼口轻，漂灵点好抓口。但也不能太灵，小鱼闹起来能把你折腾死。”

开饵是门学问。老董从保温箱里取出几个小瓶：一包腥香饵，一包奶香饵，半包虾粉，还有一小瓶暗红色的液体。“野塘鱼吃惯了天然食，饵料味道不能太冲。腥六香四，稍加点虾粉提鲜。”他按比例配好，最后滴入那红色液体，“这是药酒，我泡的，丁香、山奈、蜂蜜，味道柔和，夜里穿透力强。”

水是带来的矿泉水。“野塘水肥，用塘水开饵味道串。”老董慢慢加水，快速搅拌，“水比1:0.9，稍干点。夜钓饵要黏，雾化慢，得在底下留得住。”

饵料在盆里醒着，两人选钓位。老董拿着头灯沿塘边慢慢走，光柱扫过水面，惊起几只蛙跳进水里“扑通”作响。最后他在一处芦苇稀疏的湾子停下。

“就这儿。”光柱照在水面，能看见细密的水泡从水底冒上来，“有鱼星，底下是泥底，不挂。背风，夜里蚊子少点。”

陈小鱼在离他十米处找了片硬实地，脚下是裸露的黏土，前方水草稀疏。他学着老董的样子，用酒米掺着饵料打了鸡蛋大小的窝子，轻轻投到灯影边缘。

“夜钓做窝要轻，要散。”老董示范着，“捏松点，入水就散，形成一片雾化带。别团成死疙瘩，噗通一声，鱼全吓跑了。”

第一竿抛出去，饵料“嗵”一声轻响入水。夜光漂缓缓立起，绿莹莹的一点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陈小鱼盯着那点绿光，忽然觉得夜钓有种别样的魔力——四下漆黑，只有漂尾那一点亮，像暗夜里唯一的星。

等待开始了。

夜里的野塘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远处有蛙鸣，近处有虫唱，偶尔“扑通”一声，不知是鱼跳还是蛙落水。蚊子果然多，围着人头灯的光柱打转，嗡嗡的。陈小鱼抹了驱蚊液，还是被叮了几口。

“夜钓要忍。”老董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低低的，“忍蚊虫，忍寂寞，忍那漫长漫长的等。”

约莫半小时，陈小鱼的浮漂有了第一个动作——极轻微地往下一阴，不到半目，随即回位。他握竿的手紧了紧。几分钟后，又是一阴，这次有一目，停顿两秒，缓缓黑漂了。

扬竿！中了！

手感不重，但挣扎得欢实，在水下左冲右突。几个回合，一尾银白色的鲫鱼出水，在头灯光下闪着鳞光。鱼不大，二两左右，但身子滚圆，尾巴金黄。

“开门红。”老董在那边轻笑，“野塘鲫鱼，劲儿足。”

这尾鲫鱼在抄网里扑腾，甩了陈小鱼一脸水珠。他摘钩时，发现钩子扎得很牢——正口，上颚。

“夜钓鱼吃口死。”老董上了条差不多的，“夜里视线差，鱼吃饵实在，不像白天那么滑。”

重新挂饵抛竿，陈小鱼的心定了些。但接下来一小时，浮漂再没动静。夜光漂那点绿，在黑沉沉的水面上一动不动，像钉住了。蚊子更猖獗了，隔着衣服都能叮进来。陈小鱼不停地拍打，有些烦躁。

“静心。”老董的声音稳稳的，“夜钓最磨性子。有时候一整晚就两三口，这一两口，可能就是大家伙。”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陈小鱼的浮漂就在这时缓缓上升，一目，两目，三目……停了。他屏住呼吸。浮漂停顿了约五秒，然后缓缓、沉稳地黑漂了。

数到三，扬竿！

手感沉重得像挂底。但下一秒，巨大的拉力从水底传来，渔轮“吱”地出线。陈小鱼赶紧弓起竿子，那力道沉稳、绵长，不紧不慢地往深水去。

“大家伙！”老董放下竿过来，头灯光柱照向水面，“稳住，别硬拽！”

这一搏就是十多分钟。鱼在水下不猛冲，但每一次摆尾都传来沉重的震颤。陈小鱼小心控竿，时收时放，感受着那绵长而持久的抗力。终于，鱼乏力了，被缓缓领到岸边。老董看准时机，抄网入水一舀——

好家伙！一尾金鳞赤尾的大鲤鱼在抄网里扑腾，在灯光下闪着华丽的光泽。

“漂亮！”老董压低声音，但掩不住兴奋，“野塘鲤，这颜色，纯野生！”

鲤鱼约莫四斤，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小鱼摘钩时，手有些抖——是兴奋的。鱼唇厚实冰凉，钩子扎得很深。

“夜里的大物，吃口就是稳。”老董帮着把鱼放进大鱼护，“不慌不忙，一口闷。漂相好看，力道足。”

重新挂饵抛竿，陈小鱼的心还在怦怦跳。但接下来两小时，浮漂又恢复了静止。夜色渐深，露水下来了，草叶上湿漉漉的。蚊子似乎少了些，但寒意上来了。陈小鱼裹紧外套，还是觉得冷气往骨头缝里钻。

“后半夜了，鱼口稀了。”老董看看表，“正是守大物的时候。”

果然，凌晨两点左右，陈小鱼的浮漂出现一个奇怪的动作——先是极轻微地一顿，接着缓缓横移，移了约十公分，停住，然后缓缓黑漂。

他等漂完全没入水中，数到三，扬竿。

中了！但手感很奇怪——不重，可挣扎得很怪异，不是左右冲，而是往下钻，往草里钻。陈小鱼小心控竿，感觉那东西在水底扭动，像条蛇。

“是鲶鱼！”老董经验老到，“野塘鲶鱼，爱钻草。别让它进草，一进去就完了。”

陈小鱼绷紧线，轻轻上挑竿尖。几下较量后，一尾乌黑的鲶鱼出水，在灯光下泛着暗绿的光，嘴边两对长须微微颤动。

“不错！”老董抄鱼入护，“野塘鲶鱼，难得。这玩意儿夜里才出来找食。”

鲶鱼不大，二斤左右，但浑身滑腻，在抄网里扭来扭去。陈小鱼摘钩时，被它腮边的硬刺扎了下手，沁出血珠。

“野物就是野。”老董递过创可贴，“劲儿大，性子烈。”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寒意最重。陈小鱼搓着手，往手里哈气。浮漂那点绿光，在渐亮的天色里渐渐淡去。就在他以为今夜就这样时，浮漂忽然一个迅猛的黑漂——不是缓缓下沉，是干脆利落地直接拉黑。

扬竿！手感沉重得超乎想象！

“巨物！”老董惊呼。

水下的鱼开始发力，不是猛冲，而是一股沉稳、暴力、无可抗拒的拉力。渔轮吱呀出线，陈小鱼只能弓着竿子，尽量卸力。这鱼的力量与之前的都不同——它不慌不忙，每一次摆尾都像在宣告主权。

“是青鱼！”老董判断，“野塘青鱼，力道足！”

这一搏就是半小时。鱼三次发起冲击，都被陈小鱼化解。最后它乏力了，被缓缓领到岸边。老董看准时机，抄网入水一舀——

一尾青灰色的大青鱼在抄网里拍打尾巴，鳞片有铜钱大，在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了不得！”老董的声音都变了调，“这青鱼，少说十五斤！野塘出这玩意儿，十年不遇！”

青鱼在抄网里扑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裤腿。陈小鱼摘钩时，手抖得厉害——是累的，也是兴奋的。鱼唇厚得像橡皮，钩子扎在嘴角，扎得牢牢的。

晨光渐亮，鸟开始叫了。远处的村庄传来鸡鸣。两人开始收竿。清点渔获：陈小鱼钓了鲫鱼七尾、鲤鱼一尾、鲶鱼一尾、青鱼一尾；老董也差不多，最大的那尾鲤鱼看着有五六斤。

“圆满了。”老董一边收装备一边说，“夜钓野塘，要的就是这份清净，这份未知。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竿是什么。”

回程路上，天已大亮。车子驶过苏醒的田野，农人已经开始下地。陈小鱼看着窗外，忽然觉得，那一夜的黑暗、寂静、等待，都值了。在无人知晓的野塘边，在漫漫长夜里，他守来了这些野性的、鲜活的生命。

“知道为什么野塘的鱼好吃吗？”老董忽然问。

陈小鱼摇头。

“吃天然食长大的，肉紧实，没土腥味。”老董打了把方向，“而且野塘鱼野，劲儿足，肉质纤维细，口感好。炖汤，鲜甜；红烧，醇厚。是饲养鱼比不了的。”

车子驶进城区时，早市已经开张。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上班的人们行色匆匆。陈小鱼看着窗外的烟火气，忽然觉得，那一方野塘，那一夜守候，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但那个世界，真实地存在过，并且给了他丰厚的馈赠。

到家时，母亲刚起。看见那尾大青鱼，吓了一跳：“这大家伙，哪儿钓的？”

“野塘里。”陈小鱼说。

母亲围着鱼看了又看，摇头笑了：“你们这些人，真是……”

那尾青鱼，陈小鱼分给了邻居。夜里，邻居端来一大碗鱼头豆腐汤，奶白色的汤，撒着葱花，热气腾腾。陈小鱼喝了一口，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睡前，他在日记上写：“夜探野塘，如访秘境。黑暗四合，唯漂一点绿。静中守候，暗里观漂，所获非惟鱼，乃见天地之寂，万物之息。野塘鱼野，然野得有劲，野得鲜活。一夜守候，一身蚊包，换此野味，值矣。”

窗外，月色正好。陈小鱼知道，等夜色再临，等万籁俱寂，他还会去那片野塘，点一盏灯，下一竿线，等那些在黑暗里游弋的、野性的生命。

而野塘永远在那里，在荒草深处，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他只要守着那点漂光，这颗静心，便能在繁华之外，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寂静的水，和水中那些野性的、鲜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