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鱼竿行天下 第108章 新汛试竿

光河的初冬，水面泛起薄纱般的晨雾，两岸树木褪尽铅华，枝干虬劲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示范带在旅游旺季的喧嚣后，显出一种洗练的沉静。来垂钓的人少了，留下的多是些真正的老钓友，耐得住寂寞，懂得在寒冷中寻找鱼讯。河水比夏日更加清澈透亮，流速似乎也缓了些，透着一种蛰伏的、内敛的力量。

陈小鱼穿着加厚的工装，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的巡视变得更具针对性，不再走马观花，而是会在几个特定的深潭区、洄水湾停留更久，仔细观察水色、流速的变化，甚至会用随身携带的简易水质笔测一下基础数据。经验的积累让他明白，冬季是观察河流“体质”的关键期，新生的生态系统能否扛住低温低氧的考验，细微的变化都可能预示着来年的状况。

这种平静，并未让他放松警惕，反而让他更加专注。父亲的手札里提过：“冬水如镜，可鉴毫厘。鱼伏深潭，人当静观其变。” 他知道，表面的平静下，往往藏着更深层的涌动。

这天上午，他接到区里通知，参加一个关于“光河生态经济带后续运营管理方案”的征求意见会。会场气氛与以往不同，除了熟悉的水务、环保部门同事，还多了不少陌生面孔——文旅投资公司的代表、商业运营策划师、甚至还有品牌推广顾问。ppt演示的内容，也从生态修复技术，转向了“流量导入”、“Ip打造”、“商业变现模式”等词汇。

主导会议的是新上任的一位分管文旅的副区长，年轻，有冲劲。他大力推崇与一家实力雄厚的文旅集团合作，引入“高端垂钓俱乐部”、“水上灯光秀”、“滨河商业街”等项目，意图将光河打造成“城市休闲消费新地标”。

“我们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副区长慷慨陈词，“光河的生态效益，必须转化为经济效益，反哺管理，惠及市民！”

陈小鱼坐在后排，眉头微蹙。他理解发展的需要，但当听到策划方提出“夜间灯光秀可能对部分趋光性水生生物造成短期影响，但可通过投放人工鱼礁补偿”时，他忍不住举起了手。

“副区长，各位，”他的声音平静，却让嘈杂的会场安静下来，“光河的生态恢复来之不易，其核心价值在于‘自然’与‘健康’。任何商业开发，必须将生态影响评估置于首位，尤其是水下声光污染、水体扰动、外来物种引入等风险，需要有更严谨的前置研究和底线约束。我们不能为了短期的‘流量’，透支长期的生态资本。”

他的发言，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激起涟漪。投资方代表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碍于他的“顾问”身份，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强调他们的方案“符合国际潮流”，且有“专业团队保障”。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结束。陈小鱼知道，他的反对声音，在强大的发展诉求面前，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必须发声，这是他的责任。

会后，那位副区长特意走到他身边，语气缓和但带着压力：“老陈，你的担忧我明白。但市里对光河板块的期望很高，我们要敢于创新，不能太保守。这样，具体的项目环评，还请你严格把关，咱们在发展中解决问题，好不好？”

陈小鱼点点头，没再多说。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将在一个个具体的项目评审中展开。

几天后，一个更具体的消息传来：那家文旅集团，联合着名的矿泉水品牌“清泉坊”，计划在示范带中游一片开阔水域，举办一场大型的“国际环保垂钓邀请赛”，邀请国内外知名钓手和媒体，声势浩大。方案已经报批。

陈小鱼仔细审阅了方案。比赛区域划定、饵料限制等措施还算规范，但其中一项“水下实时跟拍直播”和“夜间选手营地灯光布置”的环节，让他心生警惕。大量水下设备的高强度照明和噪音，对冬季聚集在深水区越冬的鱼群，可能是巨大的干扰甚至伤害。

他连夜撰写了一份详细的技术意见，指出潜在风险，建议取消或严格限制水下拍摄和夜间强光照明，并将意见正式提交。

然而，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清泉坊”方面一位高管的电话，对方语气客气，却绵里藏针：“陈顾问，久仰大名。这次比赛是我们品牌践行环保理念的重要活动，投入巨大，社会关注度很高。您看，是不是可以在技术细节上更灵活一些？毕竟，宣传环保，也需要吸引眼球嘛……”

资本的力量，开始以一种更圆滑、更难以直接对抗的方式，试图绕过技术的屏障。

与此同时，陈小鱼在例行巡查中，发现了一些新的、细微的变化。示范带下游一处正在施工的小型亲水码头工地，围挡上贴着的施工单位名称，与他记忆中上次泄漏事件中负有责任的某家公司下属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项目合法合规，但他心中那根弦再次绷紧。历史的阴影，是否会以新的形式回归？

更让他注意的是，连续几天，在清晨人迹罕至时，他都在同一段河岸，看到一位独自垂钓的老者。老者钓技娴熟，用的却是极其传统的竹竿蚯蚓，穿着朴素，沉默寡言，每次钓获不论大小，皆随手放流，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周围休闲钓客格格不入的、近乎仪式感的专注。陈小鱼试图上前攀谈，老者只是淡淡点头，并不多言，收竿后便悄然离去，背影融入晨雾。

这位神秘钓客，引起了陈小鱼的好奇。他是什么人？为何独来独往？那份超然的气度，不像普通钓友。

种种迹象，如同水面下泛起的细小气泡，预示着新的“汛期”可能即将到来。这一次，不再是生死相搏的危机，而是更复杂、更考验智慧和定力的博弈——与发展诉求的博弈，与资本逻辑的博弈，与可能卷土重来的历史遗留问题的博弈，甚至，与某种未知的、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新动向的博弈。

陈小鱼站在初冬的河岸边，寒风吹动他的衣角。他望着沉静的河水，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在过去的功劳簿上。守护这条河，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垂钓”。钓竿或许已不再是实物，而是他的专业知识、他的坚持底线、他的敏锐观察和他与这条河之间无法割舍的联结。

新的鱼汛，或许就在这寒流之下酝酿。他需要调整钓具，凝神静气，准备迎接可能咬钩的，是机遇，还是新的挑战。清水之下，暗流依旧，钓者之心，亦需如这冬水般，沉静而锐利。他转身，走向那个即将召开钓鱼赛评审会的会议室，步伐沉稳。试竿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