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崖的春天,像个扭捏的小媳妇,总算是彻底掀开了盖头。山阴处最后那点耍赖的雪迹,到底没扛过日渐暖烘烘的日头,化作了汩汩的溪流,滋润着干渴了一冬的土地。山坡上,不知名的野花赶集似的,一丛一丛冒出来,泼辣地渲染着嫩黄、淡紫的颜色。连吹过山坳的风,都少了那股子刮骨头般的寒意,变得柔和,带着泥土翻新和草木萌发的、清甜中略带腥气的气息。
队伍开拔离开滴水崖,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没有惊天动地的告别,就像他们来时一样沉默。留下的,是修缮加固过的屋舍,是村口那片被踩踏得异常坚实、仿佛还残留着喊杀声的训练场,以及后山那座愈发显得沉凝、仿佛已与山体融为一体的青石丰碑。
新的驻地,在一个叫做 **“三家集”** 的镇子外围。这里地势更开阔,交通也便利些,像是从山旮旯里,一脚迈到了稍微像样点的舞台上。镇子本身不大,几条歪歪扭扭的街道,铺着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亮的青石板。大部分百姓在队伍进驻前跑散了,如今正陆陆续续、试探着回来。看见当兵的,眼神里还藏着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好奇——关于这支队伍,关于那个传说中阵斩了鬼子亲王、引得四方震动的楚师长。
临时师部设在一个逃亡乡绅留下的宅院里,青砖灰瓦,带着个不小的天井。比起滴水崖那漏风的破庙,已是天上地下。但此刻,师部里弥漫的空气,却比滴水崖的寒冬还要凝重几分。
天井里,阳光透过老槐树新发的嫩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堂屋内,门窗大开,光线充足,却驱不散那股子沉甸甸的气氛。
楚风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主位,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身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少了些在滴水崖时的杀伐决断,多了几分沉静,或者说,是算账人特有的那种审慎和疲惫。
方立功坐在他下首,面前摊开好几个厚厚的、用不同粗糙纸张订成的册子,旁边还放着一个老旧的木头算盘。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断了腿、用线绳勉强缠住的圆框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也顾不上推,只是皱着眉头,手指飞快地在算盘珠子上拨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刮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孙铭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子内外。他脸上那道浅疤在明亮的光线下愈发清晰。林婉柔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也放着个小本子,记录着药品和医疗物资的情况,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几个主要营团长,或坐或站,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喉咙发痒。
“……弹药方面,”方立功终于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指,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步枪子弹,平均每枪不足十五发。轻机枪子弹,每挺不到两个基数。重机枪?呵,王承柱那儿还剩两挺能打响的,炮弹嘛……加起来,不够他那个炮神听个响的。手榴弹,倒是还剩下一些‘边区造’,可那玩意儿,您也知道,十颗里能响个六七颗就算祖宗保佑,有时候扔出去,还不如一块石头砸得准。”
他顿了顿,拿起旁边搪瓷缸子灌了一口凉白开,水似乎都带着苦味。
“兵力,”他翻过一页册子,声音更沉,“柳堡、鬼跳涧、落雁峡……几场硬仗啃下来,咱们现在能拉出去打仗的,满打满算,不到一千二百人。这还是把刚恢复的轻伤员都算上了。各营、连编制残缺严重,很多班排,现在就剩个架子。”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外面麻雀不知愁的叫声,和某个营长使劲吸烟、烟丝燃烧发出的滋滋声。那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性子火爆的营长忍不住,把烟头狠狠摁灭在脚下,啐了一口:“他娘的!打生打死,好不容易喘口气,这家底倒快打没了!这仗……”
他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一种无声的沮丧和焦虑,像潮湿的霉菌,在房间里蔓延。连窗外投进来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林婉柔合上手中的本子,声音清晰却柔和,像一股清泉,试图冲刷掉那份滞涩:“药品的情况更不乐观。磺胺已经完全没有了。奎宁只剩最后十几片,是留着救命用的。酒精、纱布这些基础的消耗品,也支撑不了太久。伤员恢复情况尚可,但一旦有新的战斗,我们的医疗压力会非常大。”
她说完,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医生面对匮乏时特有的无奈和沉重。
楚风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八仙桌桌面上那道深深的木纹里,仿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
就在气氛压抑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时,他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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