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铭的“办公室”不在指挥部,也不在任何显眼的建筑里。它在太原城老城区,一个不起眼的、挂着“晋丰杂货行”招牌的铺面后院。铺面白天正常营业,卖些针头线脑、粗盐土碱,掌柜的是个看起来永远睡不醒的干瘦老头。穿过堆满杂物的狭窄店面,推开后门,再穿过一个晾着破衣服、弥漫着阴湿气味的天井,最里面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窗户用厚木板钉死的厢房,才是孙铭待得最多的地方。
房间里没有电灯,只有一盏带厚重灯罩的煤油灯,光线被约束在桌子中央一小圈。空气里是陈年木头霉烂的味道、劣质烟草味、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化学药水混合的奇怪气味。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用木炭条简单勾勒的、涵盖华北及部分沿海区域的大地图,上面贴着各种颜色的小纸条和用线连接的图钉。
此刻是深夜。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敲打着天井里破瓦罐的声音,单调而清晰。孙铭就坐在煤油灯那圈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尊石像。他面前摊着几张大小不一、质地各异的纸片。有的是从电报机上撕下来的、带着油污和卷边的电报纸;有的是用极细铅笔写在卷烟纸背面的密语;还有一张,是半张被烧焦了边角、印着模糊外文字母的文件残页,边缘焦黑卷曲,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
他的手指——那双稳定得能拆装最复杂枪械、也能无声拧断敌人脖子的手——此刻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张残页,试图将它和另一张似乎来自不同来源的碎纸片拼合。他的动作极慢,极轻,呼吸几乎屏住,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和他自己沉稳到近乎不存在的心跳。
他已经这样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眼睛干涩发痛,但他连眨眼的频率都控制着,生怕错过纸片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痕迹、一个模糊的单词、甚至一个可能毫无意义的墨点。
外面的雨声里,隐约传来打更人悠远而苍凉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就在梆子声余韵将散未散时,孙铭的手指停住了。镊子尖端,点在拼合后文件上一个被烟火熏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单词上。那似乎是一个编号,或者一个代号的一部分。前面几个字母模糊,但最后两个字母,在煤油灯斜照下,某个角度的阴影,让它看起来像“……RD”。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脑海中,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开始高速旋转、碰撞、试图拼接。过去七十二小时内,从不同渠道、以不同方式送来的十七份情报碎片,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向这个模糊的“RD”聚拢。
一份来自天津租界“谛听”外围人员的日常观察记录:提到近日有身份不明、操东北口音的人员频繁出入英租界某货栈,该货栈表面经营皮毛,但运入货物体积小而沉重。
一份来自对美军第七舰队无线电通讯的零星破译(他们的密码更换频繁,只能捕捉片段),多次出现一个缩写“R.D.”,与气象报告和舰艇位置信息混杂。
一份来自对苏联代表团驻地外围的隐秘监视报告:伊万诺夫的副官格里戈里少校,曾在深夜独自外出,与一个穿便装、但走路姿态明显是军人的中国人在小酒馆短暂接触。接触时,格里戈里曾不经意地用手指在沾了酒水的桌面上,划拉了几个符号,监视人员距离远,只隐约看到像是一个箭头和一个类似“R”的字符。
还有眼前这张烧焦的残页,是从一个试图潜入“101”厂区、被击毙的国民党特务身上搜出的,藏在内衣夹层,被发现时已部分焚毁。残页上的外文,经辨认是英文,内容残缺不全,像是某种行动方案的物资清单或时间节点,其中一行有“供应点……确保……R.D.区域……”
这些碎片,单独看,都只是噪音。但此刻,在孙铭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里,在那个模糊的“RD”刺激下,它们开始勾勒出一个令人心悸的轮廓。
R.D. …… Region(区域)?还是某个代号?
天津……东北口音……皮毛货栈……沉重的小型货物……
美军无线电……与舰队调动相关……
苏联特使……箭头……“R”……
潜入特务……行动方案……供应点……
孙铭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煤油灯火焰剧烈摇晃,墙上他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他几步走到墙边那张大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渤海湾,扫过天津,扫过辽东半岛……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渤海湾靠近辽东半岛一侧、一个用铅笔轻轻圈过的地方。那里标注着一个小岛的名字——长兴岛。一个荒芜的、几乎没有居民的小岛,但地理位置……很微妙。它不在美军公开宣布的演习核心区,但偏离主要航道,靠近大陆,又离苏联控制的大连港不算太远。
如果……如果“R.D.”指的是“Rendou”(仁川?)或者“Rudong”(如东?)的误写或缩写?不对,方向不对。如果是“Redoubt”(堡垒、据点)的缩写?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行动代号——“Razor D(剃刀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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