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钢铁厂那第一炉钢水带来的振奋,如同投入冰河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扩散,便被更刺骨的现实寒意所包裹。那赤红的光芒能照亮厂房,却一时照不透某些角落里根深蒂固的阴影。
“扫盲班”的推广,远比想象中艰难。这不仅仅是教人认字那么简单,它触及的是千百年来凝固的社会结构,是某些人赖以生存的愚昧土壤,更是新旧思想激烈碰撞的前沿。
李云龙盘腿坐在楚风办公室那张硬木椅子上,抓着他那头像是被火燎过的短发,一脸苦大仇深:“他娘的,比打鬼子还憋屈!老子按你说的,派了兵,帮着维持秩序,分发那什么《百姓识字课本》,纸片子倒是发出去了不少,可那帮老榆木疙瘩,宁愿蹲在墙根底下抽旱烟,听瞎子说书,也不乐意来听咱们的小教员讲什么‘日月水火,山石田土’!说那是瞎耽误工夫,有那闲空不如多刨两垄地!”
他拿起桌上楚风的搪瓷缸,也不管是谁的,咕咚灌了一大口凉白开,抹了把嘴:“还有那帮酸秀才,以前在村里教私塾的,现在没饭吃了,就暗地里使绊子,说什么咱们教的字不正统,坏了文风!我呸!认个字还分他娘的正统不正统?”
楚风坐在他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窗外,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不是分正统,是动了他的饭碗,也动了有些人赖以控制乡里的根基。”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冷意,“你觉得这只是认几个字?”
“不然呢?”李云龙瞪着眼。
“认了字,就能看懂布告,明白政策,知道谁在真心为他们办事,谁在糊弄他们。认了字,就能写信,能算账,能看懂简单的机器说明书。人一旦开了智,就不好糊弄了,就想着要争取更多。这才是有些人最害怕的。”楚风看向李云龙,“云龙兄,这扫盲班,就是往那潭死水里扔石头,看着不起眼,底下可是要翻天的。”
李云龙愣了片刻,咂摸过味来,猛地一拍大腿:“操!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那帮地主老财和原来的保甲长,怎么阴阳怪气的!行,老子明白了!这就回去,哪个王八蛋再敢暗地里使坏,老子把他揪出来,让他也好好‘学习学习’!”
楚风摆摆手:“注意方式方法。咱们是扫盲,不是清乡。要以宣传、动员为主,让老百姓自己体会到识字的好处。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的……让‘谛听’和地方的同志留意,收集证据,到时候一并处理。”
送走了杀气腾腾的李云龙,楚风揉了揉眉心。他知道,思想上的变革,比军事上的征服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也必然伴随着更隐蔽、更顽固的抵抗。
这种抵抗,很快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露出了獠牙。
事发地点在距离太原城西七十多里的一个叫“柳树屯”的村子。这里地处山区,土地贫瘠,消息闭塞。扫盲班的工作开展得尤为艰难,负责这里教学的,是一个叫赵明理的年轻人,原是北平流亡过来的学生,满腔热血,自愿报名参加了教育工作队。
这天傍晚,天色擦黑,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赵明理刚刚结束在村头打谷场上的夜课。所谓的课堂,就是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棚子,四面漏风。煤油灯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勉强照亮了下面十几张皴裂而朴拙的脸——大多是些半大的孩子和几个胆子大些的年轻人。老人们大多抱着胳膊在远处看热闹,或干脆躲在家里。
赵明理搓着冻得通红、几乎握不住粉笔的手,嘶哑着嗓子,反复教着最后几个字:“……‘未来’,‘我们’,‘未来’!大家跟我念,‘我们’的‘未来’!”
下面的学生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浓重的乡音,但在寂静的山村傍晚,却有一种格外动人的力量。
“好,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把今天学的字,在地上多划拉几遍!明天咱们学新的!”赵明理收拾着那块小小的、写满了字又擦掉、反复使用已经变得灰白的黑板,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散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村道和低矮的土坯房之间。
赵明理吹熄了煤油灯,棚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远处零星几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亮。他将黑板和几本皱巴巴的课本夹在腋下,紧了紧身上那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棉袍,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借住的老乡家走去。
村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空气清冷,带着柴火燃烧后的烟气和泥土冻结的味道。
就在他走到村中一棵老槐树下,拐过一个弯时——
“砰!”
一声清脆的、撕裂寂静的枪响,猛然从侧面一处残破的土墙后传来!
赵明理身体猛地一震,夹在腋下的黑板和书本“哗啦”一声掉落在雪地上。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踉跄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粗糙的老槐树树干上。
黑暗中,他看不清开枪的人,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迅速从指缝间涌出,带走他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热量。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那独特的辛辣,猛地灌入他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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