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都督府,地下三丈。
这里并非寻常牢狱,而是一处依托废弃地窖改建的石室,四壁皆是浇铸米浆夯实的三合土,坚逾铁石。
唯一的出入口是一道需要三名壮汉才能推动的包铁沉木门,门外十二个时辰皆有周龙杰亲卫轮值,连只飞蛾也休想无声无息地潜入。
空气里弥漫着土石的阴冷潮气,以及一种名为“定神香”的淡淡药香。
这香是柳彦舟离去时特意调配,有宁神静心之效,但此刻吸入禄东赞肺中,却只觉冰寒刺骨,加剧着他心底的惊悸。
他并未身着囚服,依旧是一身吐蕃宰相的深紫色锦袍,只是袍服已多日未曾更换,皱褶处沾着难以察觉的尘灰。
他端坐在石室唯一的一张硬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试图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但那双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周龙杰方才离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但那寥寥数语,却如同重鼓擂响在他心头,余音震得他神魂欲裂。
西域惨败,“沙狐”部近乎全军覆没;江南阴谋破产,苏砚竟在绝境中翻盘,一举掌控盐政……他十数年心血,联结靖王、经营西域、图谋河东的庞大布局,竟在短短时间内,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沙塔,轰然坍塌!
失败的苦涩尚在其次,真正让他如坐针毡、寒意彻骨的,是随之而来的恐惧。
这恐惧并非源于眼前这间坚固的石室——周龙杰若要杀他,绝不会用如此麻烦的手段。这恐惧,源于逻些城(拉萨)那座金顶辉煌,却暗流汹涌的王庭。
赞普弃隶缩赞年迈多疑,近年来对他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早已心生忌惮。朝中那些宿敌,尤其是以勇武激进着称、一直觊觎大相之位的达玛亲王,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攻讦机会?
他几乎能想象到达玛在朝会上是如何慷慨陈词,将此次战略受挫的所有罪责都扣在他的头上:“禄东赞刚愎自用,轻启边衅,致使我吐蕃勇士埋骨黄沙,损兵折将,国威大损!此乃误国之奸相!”
届时,为了平息贵族的怒火,为了平衡朝局,赞普会如何抉择?牺牲他禄东赞一人,无疑是最符合赞普利益的选择。他的家族,他苦心经营的党羽,都将在清算中灰飞烟灭。一世英名,尽付流水,甚至可能在吐蕃史书上留下叛国、无能的污名。
更可怕的是,周龙杰绝不会轻易杀他。
活着的大吐蕃丞相,才是奇货可居的筹码。周人会如何利用他?向赞普勒索难以承受的代价?或是逼迫吐蕃签订城下之盟?无论哪种结果,他在吐蕃都将彻底失去立足之地,甚至会成为赞普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耻辱象征”。
“不!我禄东赞纵横高原数十载,岂能就此认命,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更成为达玛那莽夫上位的垫脚石?!”
一股强烈的不甘混合着求生的**,如同地底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冲撞。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将消息,将他对此局的最新判断和警告,传回逻些!
赞普必须知道,大周的实力和周龙杰、萧阿璃这些人的可怕远超预估!必须警告国内,尤其是要压制住达玛那股盲动的主战势力,此刻再启战端,无异于将吐蕃拖入深渊!和谈,暂避锋芒,积蓄力量,才是唯一的出路!
同时,他必须为自己辩解!要将西域失利的责任,巧妙地引向“沙狐”的冒进、达玛一系提供的错误情报乃至暗中掣肘!他需要一封信,一封能搅动吐蕃内部政局,让达玛自顾不暇,甚至能为他将来可能的“戴罪立功”留下伏笔的密信!
可是,如何传递?
禄东赞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一遍遍扫过这间不过方丈之地的石室。
每一块地砖的缝隙,墙壁上每一处细微的凹凸,甚至头顶那提供微弱光线的通风孔道,他都早已审视过无数次。
周龙杰的监控,堪称天罗地网,无懈可击。送饭的守卫眼神警惕,动作机械,连食盒的每一层都检查得仔细。饮水、衣物,乃至这“定神香”,都无懈可击。
那个伪装哑仆的死士,是他埋得极深的一步暗棋,如今看来也已凶多吉少。他就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囚于铁笼的苍老雄狮,空有滔天的智慧与经验,却被这绝对的物理隔绝困死在此。
绝望的阴霾再次笼罩心头。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石桌上那几卷佛经上。这是周龙杰“赐予”他,让他“涤荡心尘,静待天时”的。经书纸张泛黄,是常见的刻本,看起来平平无奇。
忽然,禄东赞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自毁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电光,撕裂了他脑海中的混沌。
血书!密写!
唯有此法!周人能查遍一切外物,却查不到他身体里流出的血!也未必能识破他早年从西域奇人处学来的密写之术!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缝隙,是死中求活的最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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