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泼翻的浓墨,沿宫墙漫淌,将太极殿飞檐染得暗沉。廊下宫灯初燃,昏黄微光便被涌来的人群挤得七零八落。
十余文武官员围在殿外告示牌前,指尖点着粗糙的狼首图腾,脸色愈发沉凝。
“萧阿璃乃突厥余孽……”有人念至半截,声音发颤,喉结滚动,再难续读。
炭笔字歪扭如爬蛆,却字字淬毒,砸得人心头发疼。
人群骤然骚动。
几个风尘未洗的北境小兵猛地攥紧长枪,指节泛白,枪杆被掌心汗湿,粗声喝骂:“胡说!前数月云州城头战吐蕃,咱们渴得嗓子眼冒火时,是大都护先割战马颈子,分马血给弟兄们喝!她若是突厥余孽,会跟咱们一起拼命?”
“定是造谣!往大都护身上泼脏水,其心可诛,该拖去北境雪地喂狼!”另一小兵红着眼,声音发颤却字字咬实。
最年长的小兵往地上啐了口,满是护短的悍劲:“你们没见过北境风雪!没有大都护,没有认她为少主的燕云十八骑,突厥、吐蕃早踏过长城烧咱们的家!今日安宁,是她带弟兄们刀砍命换的,轮得到旁人说三道四?”
他又上前半步,声线稍缓却更笃定:“再说,大都护哪点不像镇北王?既有乃父挥刀斩敌的威风,更有跟咱们蹲雪地分干粮、冲锋斩将的亲民!就算她流着半分突厥血,另一半,也是北境战场上焐热的、滚烫的大周血!”
“就是造谣!”一个文官急得跺脚,却被身旁人拽住衣袖。
谁都清楚,谣言最毒在“半真半假”。
萧阿璃生母苏凝为突厥公主,如今被姚党捅出,再添“引铁骑屠百姓”的假话,别说京中百姓会信,连北境恨突厥入骨的老兵,恐怕也要生疑。
“混账!”
一声怒喝炸响,震得宫灯火苗缩了缩。
冯异玄铁甲胄未卸,甲片沾尘未拂,刚跨进殿门见了告示,厚重手掌便“啪”地拍在旁侧石桌。
冷铁脆响如惊雷,震得人耳中嗡嗡,石桌上茶盏轻晃,滚烫茶水溅在手背烫出红印,他却浑然不觉,虎眼瞪得通红:“查!让金吾卫立刻封城,挨家挨户查!凡散播这烂东西的,格杀勿论!”
“冯将军,急不得。”
苏砚从人群中走出,指尖捻着告示纸边。
指腹冰凉,将纸边捻得发皱,眼底却覆着化不开的寒霜:“姚党在各州府埋了十年眼线,这告示绝不止贴在京城。此刻封城抓人,只会让消息传得更快。他们要的就是我们乱。”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人群后的萧阿璃,声音沉了些:“阿璃的血脉是真的,这没法否认。他们只需在‘真’上添点假,说她要引突厥人来,百姓就会信。硬堵,堵不住的。”
殿内瞬间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璃身上。
她立在阴影中,墨色裙摆垂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角雕花。
方才见告示时,她脑中乱箭般闪过:
姚党要瓦解北境军心,突厥左贤王在阴山虎视眈眈,赵烈叔叔的家人尽丧突厥人之手……这些念头缠得她心口发闷。
可苏砚话音刚落,她忽然抬头,眼底迷茫如被风吹散的雾,只剩淬冰的锋芒。
“硬堵不行,便将计就计。”
她声音不高,却如石子投水,让众人皆愣。
冯异刚要开口,便见她上前两步,烛火映在脸上,可见嘴角紧抿的弧度:“姚党想借突厥血脉扳倒我,无非是想趁我倒台,联合突厥左贤王、吐蕃达玛里应外合。既然他们想让我‘死’,我便顺其意,把暗处的人都引出来。”
她望向冯异,眼神如北境寒铁般坚定:“冯将军,对外便说我重伤昏迷,先稳住京中百官百姓;暗地里再放消息,就说我因身世之事心神大乱,旧伤崩裂,如今已危在旦夕,连药都灌不进。”
冯异眼睫骤抬,甲片 “咔嗒” 轻响:“你是说,示敌以弱,引蛇出洞?”
“正是。”阿璃点头,指尖轻叩桌案,节奏沉稳得不像刚遭造谣之人,“姚党余孽、突厥左贤王的细作,还有达玛的眼线。他们若闻我‘将死’,必按捺不住。届时定会互相联络,谋夺权位、引铁骑南下,我们顺着线索查,便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此计太险!” 苏砚眉峰紧蹙,上前半步,声线裹着忧色,“若消息走漏,先传到北境怎么办?李崇将军还好,可赵烈恨突厥入了骨,若闻你‘危在旦夕’,再念及你的血脉,说不定会乱了阵脚;还有李狂他们,带着千余骑在阴山阻击左贤王,若没了你的消息,孤军深入恐要身陷险境!”
阿璃指尖蓦地一顿,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钝痛顺着血脉漫上来。
她忽忆起幼时:赵烈曾同她说起突厥人踏破边境、烧杀掳掠的惨状,那时他眼底血丝几乎要破眶,声音里裹着压不住的颤。
她不担心赵烈恨她突厥血脉一事,她怕赵烈担心她自己先扛不住真相!
她又想起李崇的沉稳、萧铁鹰的忠勇、李狂的悍烈,还有红妆的呵护、已故陈婆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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