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拉开,当看到门外站着的人竟是程玉娘时,程恬着实吃了一惊。
她这位嫡姐,自从嫁入崔府后,可是从未踏足过她这处寒舍。
程恬连忙侧身让开:“二姐姐,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程玉娘却没有立刻进去。
她站在门口,目光在程恬身上停留片刻,见她一身浅橘色家常衣裙,气质温和,眉眼通透,不由得想起自己昨日在父母面前故作坚强,心中的委屈酸楚无人可说。
她微微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往日惯有的笑容,打趣道:“怎么,三妹妹神机妙算,竟算不到我今日会登门?”
这话带着玩笑,却也符合她一贯不肯低头的骄傲性子。
程恬听出了程玉娘话里藏着的那层亲近之意,微微一笑。
她侧身让开,再次邀请:“姐姐说笑了,妹妹又不是能掐会算的仙人,怎能事事料定,姐姐进来坐坐?”
程玉娘却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流淌的河流,轻声道:“我看这倒也清净,你若得空,陪我去河边走走可好?”
程恬自是应允。
姐妹二人出了院门,沿着河岸缓缓而行。
云袖和听到动静出来的松萝,都默契地落后几步,远远跟着。
程恬自然而然地走在靠近河水的那一侧,将有孕在身的程玉娘,护在更安全的内侧。
夏风拂水,清波滟滟,泛起碎光万点。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程玉娘望着潺潺流水,终于再次开口:“三妹妹,今日我来,是特地来谢你。若非你请动太医,那日……我与我腹中孩儿,恐怕都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那一日的情形,程玉娘至今仍后怕不已。
未曾经历过的人,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程恬,目光诚挚:“这份救命之恩,我程玉娘铭记在心。以往,我有诸多不是,望你海涵。”
说完,她对着程恬,郑重一礼。
程恬扶住她:“姐姐这是做什么,你身子重。”
程玉娘却执意行完了这个礼,抬起头时,眼圈已然微红:“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这一礼,你受得起。我知道,请动太医,并非易事,你定费了不少心力。今日我带了些礼物来,只是我一点心意,还请你务必收下。”
程恬知道程玉娘拿出的礼物不会寒酸,虽然她现在其实并不缺钱。
程恬扶她起来,安抚道:“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领了。只是如今侯府方才经历风波,想必处处都需要用度,姐姐又在孕中,这些还是留着自己用更好。我家中虽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姐姐真的不必如此客气。
“你我姐妹,血脉相连,互相扶持本是应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姐姐如今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
她毫无虚饰,更无丝毫施恩图报的意味。
程玉娘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急忙用帕子拭去,努力平复情绪,道:“妹妹,经此一劫,我才算真正看清了许多事。崔家并非良善之地,但我既已嫁入,便不想轻易退出。往后,姐姐在这长安城中,能依靠的,或许只有娘家,只有母亲,还有……妹妹你了。”
程玉娘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继续说道:“我只想生下孩儿,为他谋划一个安稳前程。妹妹你见识远胜于我,往后若你有何需要,尽管说来。若是得知什么其它消息,或是我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你能不吝提点。”
程玉娘经过切肤之痛后,真正向她敞开了心扉,明确地寻求同盟。
程恬听完,回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姐姐放心,只要我能力所及,定不会袖手旁观。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其余之事,徐徐图之。只是深宅内院,许多事终究还需姐姐自行决断,谨慎行事,有时以静制动,反而更好。”
她没有大包大揽,可程玉娘却心中一定,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日来的惶惑不安消散了大半。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程玉娘估摸着时辰,自己还需回崔府应对,便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今日之言,我都会放在心上。”
程恬点头:“姐姐一路小心,务必保重身体。”
送走了程玉娘,程恬站在原地,心中正自思量着这位嫡姐此番来访所透露出的结盟之意,以及可能带来的种种变化。
她转身准备返回自家小院,然而,刚一回头,便发现一道人影正慌乱地试图缩回柳树后,却因动作仓促,反而更显眼了些。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二哥,程承业。
程恬猜测,想必是二哥不放心玉娘一人回崔府,所以暗中护卫,却没想到玉娘会先拐到她这里来,就好奇地跟了过来,躲在附近。
程承业从柳树后探头出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他顿时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或者说句场面话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支支吾吾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那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躲躲闪闪,全然没了往日那副纨绔子弟的张扬模样。
程恬看着他这副心虚窘迫又显得畏缩的样子,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她正想着,是开口叫他一声“二哥”,还是装作没看见给他个台阶下。
就在这尴尬之时,另一个声音从巷子另一头传来。
“恬儿,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是王澈。
他补觉醒来,不见妻子在家,便寻了出来。
他一眼先看到了河边的程恬,随即才注意到了旁边的程承业。
王澈的出现,对此刻的程承业而言简直是天降救星。
他瞬间就活了过来,脸上堆起极其热情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柳树后窜了出来,直奔王澈而去。
“哎呀,是妹夫啊,哈哈哈,好巧好巧!我正说路过这边,想着来看看妹妹和妹夫呢,没想到在这就遇上了,真是巧得很呐!”
他一把拉住还有些懵的王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挚友,绝口不提自己刚才鬼鬼祟祟躲在柳树后的事,也完全无视了身后程恬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王澈被他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咦,不对啊,从前在长平侯府斜眼看人的那个程二郎哪去了?
但他嘴上客客气气地说道:“原来是二舅哥啊,快请屋里坐。”
程承业连连摆手,眼睛都不敢往程恬那边瞟:“不了不了,我就是路过,顺道来看看,这就走,这就走,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妹夫你忙,你忙!”
说着,他像是生怕被留下似的,转身就朝着坊门方向快步走去。
王澈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转头看向程恬:“二舅哥这是……?”
程恬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笑意说道:“大约,真是路过吧。”
程承业心思不坏,这脸皮时而厚得惊人,时而又薄得可笑。
她懒得点破,上前挽起郎君的胳膊,道:“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