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纪元 第231章 《锂眼禅机》下《闭眼的选择》5

暴雨如注，狠狠地砸在岷江江心的临时平台上，每一滴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撞击着李明薇早已湿透的雨衣，也撞击着她混乱不堪的内心。狂风呼啸，卷起浑浊的江浪，试图将她连同这个渺小的平台一同吞噬。对岸，那尊顶天立地的巨佛，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那双由巨大锂晶体构成的佛眼，依旧规律地脉动着幽绿色的光芒，冰冷、深邃，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挣扎与徒劳。

那光芒，曾被视为神启，也曾被斥为灾厄。它带来了关于未来的碎片化预知，将“既定结果”如同烙印般打入无数人的脑海。世界因此陷入了狂喜与绝望交织的漩涡——有人看到了必然的成功，从而懈怠；有人看到了注定的失败，从而放弃；有人看到了死亡的终点，从而陷入无边的恐惧。

而李明薇自己，以及她所属的团队，他们所接受到的最清晰、最不容置疑的预知景象，便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启动他们手中那汇聚了人类最高科技结晶的“干扰器”，试图对抗、扭转那被预见的“命运”。这似乎是一场崇高的使命，一场人类自由意志对宿命的终极抗争。

但此刻，冰冷的启动装置紧握在手中，金属的寒意几乎要沁入骨髓，李明薇却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僵立在风暴之中。

一个前所未有的、石破天惊的念头，撕裂了数月来笼罩在她思维之上的重重迷雾。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连同整个人类，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思维的陷阱，一个逻辑的闭环。

真正的自由意志，其核心或许并不在于能否最终改变那个被“佛瞳”所窥见的、所谓的“既定结果”。因为那个被“看见”的“结果”，很可能只是无限可能性分支中的一种！而“看见”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然构成了一种最强有力的干预。它通过人的心理和行为——无论是出于恐惧的刻意回避，还是出于盲从的刻意迎合，或是像他们这样倾尽全力试图“对抗”——硬生生地将那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催化、固定成了唯一实现的事实。

这哪里是预知？这根本就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一个宇宙尺度的、精准运作的俄狄浦斯效应！

那真正的自由意志，其力量与尊严，究竟在于何处？

不在于那个最终的、外在的“结果”，而在于选择本身！在于选择以何种态度、何种方式去面对和诠释那个可能到来的结果。在于明知可能失败，依然选择努力奋斗、燃烧殆尽的过程；在于知晓可能分离，依然选择勇敢去爱、倾尽所有珍惜当下的勇气；在于即使清晰地看到了生命的终点与界限，依然选择尽情享受旅途风景、为其赋予独特意义的心态！

选择行动，或者选择不行动，其本身，就是自由意志最根本的彰显。而选择清醒地、勇敢地承担自身行动所带来的全部后果与责任，无论那后果是荣光是毁灭，这就是人之为人的、无法被任何外在力量剥夺的、最高贵的尊严！

“我明白了……”一声近乎呻吟的呢喃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瞬间被狂风撕碎。但她的内心，却仿佛被这狂风暴雨彻底洗涤，豁然开朗，一片清明！

启动干扰器？如果成功了，看似是打破了预知，但这行动本身，何尝不可能是对另一种更深层“预知”（或曰“使命”）的绝对服从？因为那佛瞳预知到了“需要启动干扰器”这一幕，所以她今天才会站在这里！她的“反抗”，从更宏大的视角看，或许正是那预知景象中早已写好的一环，是她不自知地对“剧本”的完美演绎！

而如果……选择不启动呢？

看似是遵从了预知景象中“无所作为”而导致失败的那个画面，但这“不行动”，却将是她基于自身的独立思考、深刻权衡、以及内心价值判断后，主动做出的选择！这不再是屈从，而是彻头彻尾的、主动的“选择不行动”！这同样是自由意志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关键在于，不能被“预知”本身定义和束缚！无论这预知是真是假，是福是祸。重要的从来不是预知的内容，而是我们如何回应它。

这一刻，她超越了“是否按下按钮”的这个表层抉择，灵魂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抵达了一个更深远、更本质的层面：她选择拒绝被“预知”捆绑和奴役。她选择拥抱不确定性，拥抱可能性，拥抱作为人类最宝贵、也最神圣的权利——未知的权利，以及选择如何面对未知的权利！

她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和坚定。之前的所有迷茫、挣扎、痛苦和彷徨，仿佛都被这场狂暴的雨水彻底冲刷洗净，露出了底下坚硬的理性基石和闪耀的人性光辉。她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对岸那尊大佛，那双依旧在规律脉动、仿佛冷眼旁观着世间一切挣扎的锂眼。那光芒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像是一种等待回应的提问。

指挥室内，空气凝固得如同冰窖。林远紧盯着屏幕上传回的、在风雨中摇曳模糊的李明薇的身影，拳头不自觉地紧握，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他预感到有什么超出计划的事情即将发生，但他无法理解。观测所里，老周额头沁出冷汗，小波更是紧张地捂住了嘴，大气不敢出。全球无数块屏幕前，屏息凝神的观众们等待着那“决定性的一按”，等待着人类科技对抗神秘命运的壮丽诗篇。

然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明薇做出了她的选择。

她的动作，没有戏剧性的高举手臂，没有悲壮的呼喊口号，甚至没有过多的犹豫。平静得令人心慌。

她只是缓缓低下头，非常平静地，甚至嘴角牵起一丝奇异的、近乎虔诚和释然的弧度，将手中那枚象征着人类试图用科技对抗命运、掌控一切、寻求“唯一答案”的黑色启动装置，缓缓举到眼前。她默默地、深深地凝视了它几秒钟。目光复杂，有审视，有告别，更有一种超然的决断。仿佛不是在凝视一个工具，而是在与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进行最后的告别。

然后，她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扬，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所有决绝的意志，将那凝聚了无数人心血、智慧与期望的装置，狠狠地抛向了脚下那汹涌澎湃、浑浊不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岷江江水之中！

那黑色的方块，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决绝的弧线，噗通一声轻响（那声响微弱的几乎被狂风暴雨瞬间淹没），便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瞬间被翻滚咆哮的浊浪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

指挥室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与震惊。放弃了？彻底认命了？屈服于预知了？精神崩溃了？巨大的屏幕上，只剩下李明薇在雨中孤寂而立的身影，和那尊沉默的大佛。林远的全息影像似乎都凝固了，他的思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无法处理这完全超出所有推演和预案的景象。

然而，下一刻，让指挥室内、观测所以及全球所有观众更加震惊、甚至感到骇然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是对李明薇这个超越所有预想、尊重未知、将选择权彻底归还给人类自身的姿态的回应——又或者，是对她通过这场针对智慧和心灵的终极考验的“认可”——

大佛眼部那两块巨大的、一直规律脉动的锂晶体，其内部的幽绿光芒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极度明亮！那光芒之盛，之强烈，仿佛两颗微型的、绿色的太阳在佛眼深处骤然被点燃！强烈无比的绿光甚至暂时压过了天地间的昏沉，穿透了厚重如墙的雨幕，让所有直视它的人——无论是现场的李明薇、指挥室里的林远团队、观测所的老周小波，还是屏幕前的亿万观众——瞬间感到视网膜灼痛，忍不住惊呼着闭上或下意识地遮挡住眼睛。

但这令人无法直视、仿佛蕴含着无尽信息的强光，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或许不足一次心跳的时间。

随即，那夺目的、几乎要撕裂雨幕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向内收敛、黯淡，速度之快，仿佛刚才那撼动天地的爆发只是一个集体性的幻觉。

然后，脉冲现象，彻底停止了。

那幽绿的、令人不安的、仿佛拥有生命和意识般凝视着世界的光泽，彻底熄灭了。佛的双眼恢复成了最原始的、岩石般的沉黯与古朴——仿佛一双凝视了人间千年、看尽了悲欢离合、沧海桑田的巨眼，在这一刻，终于完成了它的“观察”或“提问”，得到了它想要的“答案”或“回应”，于是缓缓地、庄严地闭上了。

一种无形的、却无比真切地笼罩在乐山区域、乃至通过某种超越物理规律的神秘共振弥漫至全球的“预知场”，在这一瞬间，如同一个被精准戳破的巨大气泡，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萦绕在无数人心头的、关于未来的或清晰或模糊的图景，那些被直接告知的、注定要发生的“命运”，那些带来狂喜或绝望的“人生剧本”，如同被一股清冽而强大的春风吹散的冬日烟雾，骤然消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大脑中，那持续了数月之久的、若有若无的“被剧透”的堵塞感和异样感，消失了。心头那沉甸甸的、知道“结果”的枷锁，断裂了。

世界，重新充满了嘈杂的雨声、风声、浪声。

以及，无限的可能性。

李明薇独自站立在风雨飘摇的平台上，感受着那无形枷锁的消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自由的空气。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选择了未知，而世界，回应了她的选择。真正的挑战，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人类将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