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剑，可断天门 第186章 南疆醋

临川城的春日，来得比南疆晚得多，也急得多。前几日还飘着零星雪沫，不过几场大风刮过，寒意便收敛了几分，阳光也似乎带上了一丁点的暖意。蛰伏了一冬的街市，如同解冻的苍龙江，骤然活泛起来。东市的“悦来”客栈，在萧寒陵一行人的悉心打理下，已步入正轨。掌柜是留下的旧人，伙计也还是原来的班子，萧寒陵只是派了个机灵的老兵做了账房，叶盛暗中安排了几个心腹扮作护院，一切井井有条，生意甚至比前主人经营时还要好些，每日迎来送往，银钱流水，热闹中带着平稳的生机。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客栈二楼的雕花木窗，在临街雅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寒陵正对着一本叶盛刚刚送来的、用暗语写就的密报凝神细看。密报来自江南，是靖海侯府辗转传递的消息，内容冗长隐晦，但核心意思清晰：朝廷对北疆的搜捕明紧暗松，鲁直大军在苍茫山外围逡巡不前，似有后顾之忧；国师一党在朝中加紧清洗异己，但对北地的直接压力暂时未增；帝都暗流涌动，皇帝似乎与国师有隙，但仍在隐忍……形势依旧严峻，但紧绷的弦，似乎有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呼——”萧寒陵轻轻吁了口气，合上密报，在指尖燃起一缕内劲，将其化为灰烬。局势微妙，容不得半点大意，但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对黑风城众人而言，弥足珍贵。

“咚咚咚”，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带着点雀跃的意味。

“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紫璎探进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寒陵哥哥，忙完了吗？今天天气这么好，街上可热闹了！听说西市新到了一批西域的香料和皮子，还有杂耍班子在表演！陪我出去逛逛嘛，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要生锈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外罩一件银鼠皮的小坎肩，头发梳成俏皮的垂鬟分肖髻，插着那支萧寒陵送的紫玉蝴蝶簪，明艳活泼，像只迫不及待要飞出笼子的小黄鹂。

萧寒陵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心中那根始终绷紧的弦，也微微松了松。这段时间，大家都太累了，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紫璎天性活泼，能忍到现在已是不易。出去走走，散散心，打探些市井消息，也未尝不可。

“也好。”他点点头，起身，“不过，需得约法三章。”

“知道知道！”紫璎雀跃地跳进来，挽住他的胳膊，“不许惹事，不许乱跑，不许暴露身份！我都记着呢！快走快走！”

萧寒陵无奈地摇头，眼底却藏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他换了身普通的青色细布长袍，看起来像个家境殷实的年轻商人。紫璎也收敛了几分跳脱，扮作跟随兄长出门的商户小姐模样。

两人出了客栈，融入东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合着刚出炉的烤馕香气、皮毛的腥膻味、以及远处传来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胡琴声。临川城作为汉金杂居的边贸重镇，风貌独特。有高鼻深目、头缠布巾的西域胡商在兜售光彩夺目的琉璃器皿和香料；有穿着厚实皮袍、发辫垂肩的金人猎户在叫卖新鲜的兽皮和山货；也有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汉人商贩，贩卖着丝绸、茶叶和精巧的瓷器。各种语言、服饰、货物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紫璎如同出笼的小鸟，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她拉着萧寒陵看胡人变戏法，又挤到卖糖人的摊子前，非要萧寒陵给她买一个蝴蝶形状的；路过皮毛摊子，她拿起一顶雪白的狐皮帽子戴在头上，对着萧寒陵歪头巧笑：“寒陵哥哥，好看吗？” 萧寒陵只是含笑点头，她便心满意足地放下，并不真买。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寻常市井的、简单的快乐，仿佛暂时忘却了身份，忘却了背负的重担。

萧寒陵跟在她身旁，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实则将周围环境、人流、潜在的盯梢者尽收眼底。他发现，城中巡防的金兵似乎比前几日多了些，但盘查并不严格，更多的是维持秩序。一些酒肆茶楼里，隐约能听到关于“南边打仗”、“魔头”、“朝廷大军”之类的只言片语，但很快就被其他话题淹没。大多数人更关心的是今天的粮价、皮货行情和即将到来的“春市”。

“看来，临川城暂时还算安稳，鲁直大军的压力，并未直接传导至此。”萧寒陵心中稍定。

“寒陵哥哥，你看那边！”紫璎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不远处一个围了一圈人的地方。那是一个卖艺的杂耍班子，几个精瘦的汉子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紫璎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

就在杂耍告一段落，班主捧着铜锣讨赏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分开人群，簇拥着一位小姐走了进来。那小姐身着鹅黄色绣折枝梅的锦缎春衫，外罩一件银狐裘的斗篷，身姿窈窕，气质温婉，正是黄鹂。她今日似乎也是出来散心，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护卫。

黄鹂目光扫过场中，原本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在触及萧寒陵和紫璎时，微微一顿，随即笑意加深，主动走了过来。

“萧公子，真巧。”黄鹂福了一福，声音清越动听，“昨日一别，未曾想今日便在街市重逢。”

萧寒陵拱手还礼：“黄小姐，幸会。” 他心中微动，这偶遇未免太巧了些。是黄家暗中关注着他的行踪，还是真乃巧合？

紫璎原本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杂耍，听到黄鹂的声音，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在黄鹂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她那张清丽脱俗、带着书卷气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银狐裘，最后落在萧寒陵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她挽着萧寒陵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这位姑娘是？” 黄鹂似乎才注意到紫璎，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

“这是舍妹，紫璎。”萧寒陵简单介绍，语气平淡。

“原来是紫璎姑娘。”黄鹂对着紫璎微微一笑，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她发间那支做工精致、显然并非凡品的紫玉蝴蝶簪，以及她虽作寻常打扮、但行动间隐约流露出的、不同于寻常商户女儿的灵动与……一丝极难察觉的、属于武者的韵律。“姑娘灵动可爱，与萧公子兄妹情深，令人羡慕。”

紫璎眨眨眼，脸上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松开萧寒陵的胳膊，上前一步，歪着头打量黄鹂：“黄姐姐好漂亮呀！这斗篷真好看，是银狐皮的吧？我在江南都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呢！” 她语气娇憨，仿佛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

黄鹂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面上笑容不变：“妹妹过奖了。这不过是家中旧物，临川地处北疆，这类皮货倒是常见。妹妹若喜欢，改日我让人送些好的料子到府上。”

“真的吗？那多谢黄姐姐啦！”紫璎笑嘻嘻地道谢，随即又转向萧寒陵，摇晃着他的手臂，“哥哥，杂耍看完了，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听说西市有卖西域来的葡萄美酒呢！”

她这声“哥哥”叫得又甜又糯，带着明显的亲昵和独占意味，听得萧寒陵眼皮微跳。黄鹂却是神色如常，笑道：“西市的‘琥珀光’酒肆，确有上好的西域葡萄酒。家父与那店主相熟，若萧公子与令妹不嫌弃，不如由我做东，一同前去品尝一番？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紫璎立刻抢在萧寒陵前面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哎呀，真是不巧呢黄姐姐，我哥哥他肠胃不太好，大夫说了不能饮酒。而且我们等下还要去城隍庙那边给我娘祈福上香呢，怕是没时间了，下次吧下次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拖着萧寒陵的胳膊，就要往人群外走。

萧寒陵被她扯得一个趔趄，面上略显尴尬，对黄鹂歉然道：“舍妹顽劣，让黄小姐见笑了。今日确有事在身，改日再登门叨扰。”

黄鹂眸光微闪，笑容依旧得体：“无妨，萧公子兄妹自便。祈福是大事，不可耽误。改日再叙。” 她微微颔首，带着丫鬟护卫，优雅地转身，走向另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仿佛真的只是偶遇寒暄。

直到走出老远，拐进另一条相对清净的街巷，紫璎才松开手，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黄姐姐’……叫得可真亲热。还‘略尽地主之谊’……哼。”

萧寒陵揉了揉被她拽得有些发麻的胳膊，无奈道：“你今日是怎么了？黄小姐只是客气。”

“客气？”紫璎转过身，仰起脸看着他，杏眼圆睁，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和恼意，“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只是‘客气’！还有，她明明看出我不是你亲妹妹了！她那眼神，打量我呢！肯定觉得我……”

“觉得你什么？”萧寒陵挑眉。

“觉得我……觉得我配不上跟你走在一起呗！”紫璎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红了脸，扭过头去，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人家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理，家里有钱有势。我算什么？一个来历不明、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野丫头……”

萧寒陵怔了怔，看着紫璎微微发红的耳根和那不自觉嘟起的嘴唇，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紫璎这反常的举动，似乎并不仅仅是小孩子脾气或是警惕外人那么简单。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放缓：“胡思乱想。你是紫璎，是和我们一起从黑风城杀出来的同伴，是可以用性命相托的自己人。这比什么家世身份，都重要得多。”

紫璎身体微微一僵，没有躲开，但也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更红了。

萧寒陵收回手，望向黄鹂离开的方向，眼神微沉。紫璎的感觉或许带了情绪，但并非全无道理。黄鹂此女，玲珑剔透，观察入微。她今日偶遇，看似随意，但那双清澈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审视与思索，瞒不过他的眼睛。她或许尚未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肯定已起了疑心，并且在通过紫璎进一步观察、试探。

“这位黄小姐，不简单。”萧寒陵低声道，“她父亲黄文轩，曾是鸿胪寺少卿，致仕后定居于此，影响力不容小觑。与之交往，需把握好分寸。”

紫璎听出他话中的郑重，也收敛了小儿女情态，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注意的。只是……她看你的眼神，我总觉得不舒服。” 她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

萧寒陵失笑，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走吧，不是说想去西市看看？听说那里有上好的镔铁和药材，或许能给叶盛和青凌寻些合用的。”

两人并肩向西市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方才那点微妙的醋意与试探，似乎随着人流消散，但某些东西，已悄然种下。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后院，一间僻静的静室内。

叶盛与青凌相对盘坐，中间隔着一尺距离。两人皆双目微阖，呼吸绵长，周身气息内敛，但室内空气中，却弥漫着两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共鸣的凌厉意蕴。

叶盛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雾气，冰冷、死寂、纯粹，那是“寂灭”剑意运转到极致的表现。他正在尝试将黑风城连番血战、一路奔逃、乃至目睹魏利牺牲、感受李不悔入魔所带来的种种冲击、悲恸、决绝与守护之念，全部融入剑意之中，使其在绝对的“寂灭”之中，孕育出一丝“向死而生”的蜕变灵光。他的气息，正朝着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凝练的瓶颈缓缓冲击。

青凌身侧，则隐隐有淡青色的气流环绕，隐隐呈现龙鳞之状，气息锋锐、坚韧、一往无前。她的“青冥龙鳞枪”意，本就脱胎于军中战阵厮杀，讲究的是一往无前、守护身后的决绝。经历了黑风城破、千里转战、北地扎根，她的信念愈发纯粹，枪意也愈发凝实。此刻，她正试图将北地风雪之酷烈、苍茫之辽阔，融入枪势，使“守护”之枪，更多一份“坚不可摧、绵延不绝”的意境。她的气息，同样在稳步提升，逼近某个临界点。

客栈外街市的喧嚣隐约传来，却丝毫影响不到静室中的两人。他们如同蛰伏的苍龙与潜藏的利剑，在这暂时的安宁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亮出锋芒的时刻。

而他们都不知道，方才西市街头的短暂相遇，已在临川城平静的水面下，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涟漪，正在缓缓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