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城的东市,白日里喧嚣鼎沸,入夜后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繁盛。悬挂在店铺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在微寒的江风中摇曳,将青石板路面映照得光影斑驳。酒肆里飘出蒸腾的热气和喧嚣的人声,杂货铺的伙计在门口卖力吆喝,拉着胡琴的盲眼老者在街角咿咿呀呀地唱,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劣质酒水的辛辣,以及江水的腥味。
萧寒陵与叶盛,便在这喧嚣的人流中缓步而行。两人皆穿着普通商贾的灰布棉袍,头戴遮风的毡帽,刻意收敛了气息,目光低垂,步履寻常,与周围为生计奔波的行人并无二致。他们此行目的明确,一来熟悉城中布局、市井民情,二来探查有无朝廷眼线或可疑人物活动的迹象。
叶盛如同最警觉的影子,落后萧寒陵半个身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萧寒陵则看似随意闲逛,实则将街道走向、重要建筑、人流聚集之处一一记在心中。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人潮稍显拥挤。路旁有一家规模颇大的货栈,门前停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伙计们正吆喝着卸货。一个管事模样、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似乎在与货栈掌柜因货物成色问题争执,声音渐高,引来不少人围观。
萧寒陵不欲生事,正欲绕行,忽听那山羊胡管事拔高声音喝道:“刘掌柜!当初说好是上等的辽东山参,你这掺了三成的陈年须根,以为我黄家是开善堂的不成?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这批货休想入库!”
“黄家?” 萧寒陵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临川城势力盘根错节,这“黄家”能令货栈掌柜如此忌惮,显然并非寻常商贾。
那刘掌柜额头见汗,连连作揖:“黄管事息怒!息怒!实在是今年关外雪大,新参收不上来,这才……您高抬贵手,价钱上好商量……”
“商量?” 黄管事冷笑,“坏了我家小姐筹备‘冬济会’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这批参是要分发给城中孤老的!以次充好,你良心何在?”
周围人群闻言,窃窃私语声起,看向那刘掌柜的目光多了几分鄙夷。“冬济会”是临川城每年冬季由几家大商户牵头、赈济贫苦的善举,在这苦寒之地颇得人心。
刘掌柜面红耳赤,支吾难言。就在这时,一个清越柔和、却自带几分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自人群后响起:
“福伯,何事喧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位少女在两名青衣婢女的簇拥下,款步走来。她约莫二八年华,身着一袭鹅黄色绣折枝梅的锦缎棉裙,外罩同色狐裘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一张瓜子脸莹白如玉。乌发梳成精致的垂挂髻,斜插一支点翠蝴蝶簪,步履轻盈,仪态端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澈如水,顾盼间自有光华流转,此刻正带着些许询问,看向那黄管事。
少女容貌虽非绝色,但通身的气度,却与这嘈杂市井格格不入,仿佛江南烟雨孕育出的空谷幽兰,误入了北地的风雪街头。她身后除了婢女,还跟着两名身形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的护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小姐!” 那黄管事见到少女,立刻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委屈,“您来得正好,这刘掌柜以次充好,拿陈年参须冒充新参,险些误了您筹备的冬济会!”
少女——黄鹂,闻言秀眉微蹙,看向那批货物,又瞥了面色惨白的刘掌柜一眼,并未立刻动怒,而是缓步上前,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根参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轻嗅。
“确是三年以上的陈须,药力已散大半。”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刘掌柜,做生意讲究诚信。黄家与贵号往来多年,此次着实令人失望。”
刘掌柜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黄小姐恕罪!小人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请小姐高抬贵手,小人愿以市价七成……不,五成!五成结算!余下的,小人立刻去调换新参,绝不敢误了冬济会!”
黄鹂轻轻放下手中的参,叹了口气:“罢了,念你初犯,且确有难处。参,按市价七成结算,差的银子,折算成同等价钱的粗粮布匹,三日内一并送到城西粥厂。至于新参……福伯,你持我名帖,去‘庆余堂’问问,他们库里应还有些存货,先挪来应急。冬济会不能耽搁。”
“是,小姐!” 黄管事连忙应下。
刘掌柜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多谢黄小姐宽宏!多谢黄小姐!”
周围人群爆发出低低的赞叹声。“黄小姐仁义!”“不愧是黄家小姐,处事公道,心系贫苦。”
黄鹂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欲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恰好与站在不远处的萧寒陵对上了一瞬。
萧寒陵此刻虽衣着普通,帽檐低垂,但那份历经生死、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度,以及挺拔如松的身姿,在人群中仍显卓尔不群。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宛如古井寒潭,方才旁观时流露的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欣赏,未能完全掩去。
黄鹂心中微微一动。这临川城中,汉人商贾不少,但多是精明外露或唯唯诺诺之辈,如眼前此人般,在如此纷扰中犹能气定神闲、眸光清正的,实属罕见。更让她留意的是,此人身后半步的那位灰衣随从,看似低眉顺目,但那股隐隐透出的、如同未出鞘利剑般的锋锐气息,绝非常人护卫所有。
她脚步微顿,朝萧寒陵的方向,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举止得体,既不显唐突,又表达了善意。
萧寒陵亦微微欠身还礼,动作自然,不卑不亢。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人群散去。黄鹂在护卫婢女簇拥下,登上不远处一辆装饰雅致却不失简洁的马车,缓缓驶离。
“此女不简单。” 叶盛在萧寒陵耳边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处事圆融,恩威并施,且身边护卫皆是好手。黄家……在临川城势力恐不小。”
萧寒陵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冬济会……心系贫苦,或许并非全然沽名钓誉。而且,”他顿了顿,“她方才看我们的那一眼,似乎有所察觉。”
“要避开吗?”叶盛问。
“不必。”萧寒陵摇头,“我们初来乍到,需要了解此地格局。这黄家,或许是个切入点。静观其变。”
两人继续前行,仿佛只是寻常路人。然而,命运的丝线,往往就在这不经意的交汇中,悄然缠绕。
三日后,午后。
萧寒陵正在“悦来”客栈后院独自斟酌一份叶盛刚送来的、关于城中几股势力的简略情报。临川城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本地金人贵族、汉人商帮、往来胡商、乃至隐约可见的帝都暗探,关系错综复杂。
忽然,前堂掌柜来报,说有客来访,递上了名帖。
萧寒陵接过名帖,只见是素雅的花笺,上面以清秀簪花小楷写着“黄鹂”二字,旁有一行小字:“闻君雅量高致,冒昧叨扰,薄茶一杯,聊表歉意,望勿推却。” 落款是“城南听涛阁”。
“是她?”萧寒陵略感意外。那日市井偶遇,他自认并未显露什么,对方竟能查到他的落脚处?这黄家在临川城的能量,看来比他预估的还要大。而且,这“歉意”从何而来?
略一沉吟,萧寒陵对掌柜道:“请客人至后院偏厅奉茶,我即刻便到。”
偏厅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黄鹂已卸下斗篷,只着那身鹅黄棉裙,静静坐在客位,仪态娴雅。见萧寒陵进来,她起身微微一福:“冒昧来访,打扰萧先生清静了。”
“黄小姐客气了。”萧寒陵拱手还礼,在主位坐下,“不知小姐所谓‘歉意’是何指?”
黄鹂浅浅一笑,亲自执壶为萧寒陵斟茶,动作行云流水:“那日市井纷扰,让先生见笑了。事后回想,先生气度不凡,必非池中之物,鹂儿却因家仆琐事,在先生面前失了礼数,故而特来致歉。”
萧寒陵心中了然,对方果然注意到了自己,并且查过底细——至少,查到了他明面上用的“萧陵”这个假名和“悦来”客栈新东家的身份。
“小姐言重了。市井百态,亦是红尘一景,何来见笑之说。”萧寒陵接过茶盏,淡淡道,“小姐当日处置公允,心怀仁善,令人钦佩。”
“萧先生过誉了。”黄鹂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萧寒陵,“听闻先生来自南方,不知是经商,还是游历?这临川城虽地处偏陲,却也别有风味,若先生不弃,鹂儿或可略尽地主之谊。”
话语委婉,打探之意却很明显。
萧寒陵神色不变:“携家人北上,做些小本生意,兼访旧友。初到宝地,诸多不明,还要请黄小姐多多指点。”
“旧友?”黄鹂眸光微闪,“不知先生的旧友是?”
“昔年军中故旧,散落四方,说来惭愧,尚未寻得。”萧寒陵滴水不漏。
两人你来我往,看似闲谈,实则机锋暗藏。黄鹂学识颇丰,谈吐不俗,从北地风物到诗词歌赋,乃至时局商事,皆能言之有物,且每每能触及关键,显是受过极好教养,且对世事颇有见解。萧寒陵则应对从容,引经据典偶露峥嵘,对时局的看法也往往一针见血,却又点到即止,令人难测深浅。
越谈,黄鹂心中惊异越甚。此人见识之广博、气度之沉稳、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俯瞰全局的视野,绝非寻常商贾能有!甚至……比她父亲黄文轩宴请过的某些帝都来客,更具一种内敛的贵气与威仪。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泛起涟漪。父亲曾隐约提过,帝都剧变,那位名震北疆的寒王殿下似乎……她不敢再想下去,但目光落在萧寒陵那看似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包容山川湖海的眸子上时,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茶过三巡,黄鹂真心实意地赞道,眼中异彩连连,“萧先生大才,蛰居于此,未免可惜。家父素来敬重贤才,若先生不弃,鹂儿愿为引荐。今夜恰逢家父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城中耆老,皆是风雅之士,先生可否赏光?”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试探:“家父也曾久居帝都,或许……与先生有旧亦未可知。”
萧寒陵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黄鹂的招揽之意明显,这“有旧”之说,更是意有所指。是陷阱,还是机遇?拒绝,可能引起猜疑;接受,则意味着踏入临川城权力场的漩涡。
电光石火间,他已有了决断。既然选择了临川城作为立足点,有些局面,迟早要面对。这黄家,或许正是破局之钥。
他放下茶盏,抬眼看向黄鹂,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既蒙小姐盛情,黄老先生雅意,萧某……却之不恭了。”
黄鹂眼中笑意更深,起身盈盈一礼:“既如此,酉时三刻,鹂儿在府外恭候先生大驾。听涛阁一叙,甚是投缘,望先生莫要爽约。” 言罢,翩然而去。
萧寒陵送至偏厅门口,目送那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廊外。叶盛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此女心思玲珑,其父黄文轩,乃前朝鸿胪寺少卿,因故滞留金国,后被金主赏识,授以虚职,实则在临川汉人商贾中威望极高,与金国贵族也往来密切。其府邸,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亦要一探。”萧寒陵负手而立,目光望向城南方向,那里是临川城达官显贵聚居之处,“准备一下,今晚,赴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黄府坐落于城南幽静处,占地颇广,亭台楼阁虽不及江南园林精巧,却也气派庄严,门楣上“黄府”二字,铁画银钩,隐隐有官家气象。
萧寒陵只带了叶盛一人随行,皆换了体面的深色锦袍。至府门前,早有管家等候,恭敬引二人入内。穿过影壁回廊,但见府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宴席显然已开。
黄鹂亲自迎出二门,今日她换了身水蓝色织锦长裙,外罩银鼠比甲,发间明珠步摇,衬得人比花娇,清丽中更添几分贵气。她笑靥如花:“萧先生果然信人,快请,家父与诸位世伯已等候多时了。”
宴设于花厅,温暖如春。席间已有五六人,皆锦衣华服,气度不凡,有汉人老者,亦有金人装扮的魁梧男子。主位之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的老者,身着儒衫,目光温和中透着睿智,正是黄鹂之父,前鸿胪寺少卿,黄文轩。
见黄鹂引着萧寒陵二人进来,席间众人目光皆投了过来,带着审视与好奇。
“父亲,这位便是女儿日前提起的萧陵,萧先生。” 黄鹂上前引见,又对萧寒陵道,“萧先生,这位便是家父。”
萧寒陵上前一步,执礼甚恭:“晚生萧陵,见过黄老先生,见过诸位。”
黄文轩目光在萧寒陵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抚须笑道:“萧先生不必多礼,小女归来,对先生才华赞不绝口,老夫亦是心向往之。快快入席。”
宾主落座,宴席继续。黄文轩谈吐风雅,引经据典,席间众人亦是附和,气氛看似融洽。萧寒陵举止得体,言谈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能切中要害,引得黄文轩频频注目。
酒过三巡,黄文轩忽而叹道:“如今这世道,商旅艰难,尤其是南北货运,关卡林立,税赋繁重。萧先生年轻有为,不知对今后行商,有何打算?”
这话看似寻常问询,实则暗藏机锋,在试探萧寒陵的底细与志向。
萧寒陵放下酒杯,淡然道:“经商之道,在于互通有无,顺势而为。南北货物,各有珍奇,若能寻得稳妥渠道,减些周折,便是利民利己之事。至于今后,萧某初来乍到,还需仰仗黄老先生与诸位前辈提点。”
不卑不亢,既表明了经商意图,又未露具体根底,还将话题抛回。
黄文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萧先生过谦了。观先生气度,绝非寻常商贾。老夫冒昧问一句,先生祖籍何处?听口音,似乎……”
他话未说完,但意有所指。席间其他人也竖起了耳朵。
萧寒陵心知,关键时刻到了。他抬眼,迎上黄文轩的目光,缓缓道:“祖籍……帝京。”
短短三字,如石投静水。
帝京!那可是大雍都城!席间瞬间安静下来,连丝竹声似乎都低了下去。几位汉人老者交换着眼色,那金人装扮的男子也放下了酒杯,目光锐利地看向萧寒陵。
黄文轩瞳孔微缩,脸上笑容不变,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哦?帝京人氏?不知先生可曾听闻,如今帝都风云变幻,那位曾威震北疆的寒王殿下……”
他紧紧盯着萧寒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据说,已不知所踪。朝廷……正在寻他。”
花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寒陵身上。黄鹂更是屏住了呼吸,美眸一瞬不瞬。
萧寒陵神色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举杯向黄文轩示意,声音清晰而平稳:
“江湖路远,世事如棋。寒王殿下乃天潢贵胄,其行踪,岂是我等升斗小民所能揣测?萧某离京日久,只知如今临川冬雪甚美,愿与老先生,共饮此杯。”
说罢,一饮而尽。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种身处漩涡中心却淡然自若的气度,那种提及“天潢贵胄”时自然而然的语气,以及“离京日久”这四个字背后可能蕴含的信息,已足够让在座的老狐狸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黄文轩看着萧寒陵,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也举杯饮尽:“好!好一个‘江湖路远,世事如棋’!萧先生,请满饮此杯!从今往后,在这临川城中,但有需助之处,尽管开口!”
他话音落下,席间气氛陡然一变,从最初的审视试探,变得热情而微妙。所有人都明白,黄文轩此言,已是一种隐晦的接纳与表态。
黄鹂坐在父亲下首,看着那个在众人瞩目下依旧从容不迫、仿佛自带光环的俊朗男子,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微微发烫。她最初只是欣赏其才华气度,隐约有所猜测,如今……这猜测似乎正被一步步证实。
一个流落北疆、可能身份极其尊贵的落魄王孙……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既感震惊,又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刺激、好奇与某种隐秘期待的情绪。
夜宴继续,歌舞升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临川城这潭水,从今夜起,因为这位“萧先生”的到来,注定不会再平静了。
而萧寒陵,在黄文轩那看似热情、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中,看到了机遇,也看到了……新的风险与挑战。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幽深。
棋子已落,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