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剑，可断天门 第168章 帝城孤心

帝都，皇城。

除夕夜的宫宴，奢华煊赫，几乎要燃尽半个天空的灯火。太极殿内，暖如仲春，蟠龙金柱上缠绕着婴儿臂粗的巨烛，将殿内照耀得如同白昼。御座之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按品阶端坐，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舞姬们身着七彩霓裳，随着悠扬的宫廷雅乐翩翩起舞，水袖翻飞，恍若云端仙子。

御座之上，萧洵身着明黄九龙衮服，头戴十二旒珠冠，面容隐在晃动的珠帘之后，看不出喜怒。他偶尔举杯，接受臣下的朝贺，说几句应景的吉利话，声音平稳威严，无懈可击。宴席间，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西域的葡萄美酒盛在夜光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晕。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中，萧洵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耳边是丝竹管弦，眼前是歌舞升平，鼻尖是龙涎香与酒肉混合的浓郁气息。可这一切，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琉璃，看得见，摸不着，也无法真正融入。他是这盛宴的中心，是九五之尊，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却也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殿中那些正值壮年的宗室子弟。看到某个年轻气盛的郡王，因为一句诗词与旁座争论得面红耳赤时，萧洵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追忆的弧度。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会这样与他争执。

不是在酒宴上，而是在御书房的某个角落，在演武场的兵器架旁，甚至……在冰冷宫墙的阴影下。

为了父皇一句随口的考较，为了某本晦涩古籍的理解，为了一套枪法的优劣，甚至……只是为了争抢母后偷偷塞过来的一块尚且温热的糕点。

那时，他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而那个小子，只是个身份尴尬、被父皇刻意忽视、被众人暗中排挤的“弟弟”。

论学识，他受太傅悉心教导，经史子集无一不精；论武艺，他有最好的师傅，资源予取予求。可奇怪的是，无论是文是武，他似乎……总是赢不了那个在冷宫里靠自己摸爬滚打的小子。

记得有一次，父皇考较兵法，问及“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前人注解背得滚瓜烂熟。而那个小子，沉默半晌，只抬头看着父皇，眼神清亮得刺眼，说：“儿臣不知那么多道理，只觉得，若身后是要守护的人，便没有‘死地’，只有……必须生的路。”

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与复杂。而他精心准备的答案，在那句朴实甚至有些笨拙的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还有那次秋猎，他骑着西域进贡的宝马，穿着金丝软甲，侍卫前呼后拥，收获颇丰。而那小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用的是最普通的猎弓，却总能在最险峻的峭壁、最茂密的丛林里，猎到最狡猾的猎物。当他志得意满地展示猎物时，那小子却浑身狼狈、拖着一条受伤的狼默默回来，将狼皮献给了体弱的母亲。

他赢了场面，输了……

那些年，他处处想压过对方一头，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的继承者。每一次“较量”，都让他紧张，甚至有些……嫉妒。可奇怪的是，那种紧张感，那种被追赶、甚至偶尔被超越的感觉，反而让日子变得格外充实。仿佛生命里有一团火，在不停地灼烧他，逼迫他不能停下脚步。

那时，他们有竞争，有算计，甚至有暗流汹涌的敌意，但至少……是“真实”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对方的温度，对方的……存在。

而现在……

萧洵的目光再次扫过殿下。百官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滴水不漏的奉承话。他们的敬畏是真的，忠诚却未必。每个人都在揣摩他的心思，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连他最宠爱的妲己，那倾国倾城的笑之下，又藏着多少他看不清的心思？

偌大的皇宫，金碧辉煌，却冷得像个精致的牢笼。他坐拥天下，却连一个能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找不到。

他想他了。

这个念头，如同殿外凛冽的寒风，猝不及防地钻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想那个会在御书房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弟弟。

想那个在秋猎时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让他又气又无奈的弟弟。

想那个在母后灵前，和他一起跪着、默默流泪的弟弟。

他甚至……有些怀念那些“输”给他的日子。至少那时，他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感受到那份毫不掩饰的锐气与……生命力。

可是现在，那个人远在北疆，成了一城守将，斩妖龙，聚豪杰，声名鹊起。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千山万水，更是无法逾越的君臣鸿沟，是过往无法言说的恩怨，是当下错综复杂的朝局。

他是皇帝。他必须维持天威难测，必须平衡各方势力。国师一党对黑风城虎视眈眈，不断上书弹劾萧寒陵“拥兵自重”、“结交妖邪”。他需要萧寒陵这支力量在北疆站稳脚跟，替他抵御妖族，牵制国师，但又绝不能表现出过分的偏袒，以免授人以柄，引发朝堂动荡。

他不能召他回京，哪怕只是见一面。他不能流露出过多的关切，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他甚至……不能让人看出，他此刻正在想念那个“忤逆”、“被流放”的弟弟。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萧洵。这世间最远的距离，或许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明明牵挂，却只能装作陌路；明明想护他周全，却不得不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陛下，陛下？”身旁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将萧洵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萧洵回过神来，发现殿内音乐已停，舞姬退下，众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示下。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威严与平静，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

“众卿且尽情欢饮，不必拘礼。”他举起金杯，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谢陛下！”群臣山呼，殿内重新喧闹起来。

萧洵仰头，将杯中御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抹苦涩。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投向北方。穿过巍峨的宫墙，穿过繁华的帝都，穿过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遥远的、正在风雪中崛起的边城。

寒陵……你在那边，可好？

这万家灯火的团圆时刻，朕这九重宫阙的孤家寡人，竟有些……羡慕你了。

羡慕你能在广阔天地间，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

而朕，只能守着这冰冷的龙椅，戴着沉重的冠冕，在无尽的算计与权衡中，独自咀嚼这……咫尺天涯的滋味。

殿外，新一轮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响，照亮了帝王深邃而寂寞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