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剑，可断天门 第136章 如梦

自桃林夜谈归来后，萧寒陵的心境平复了许多。紫璎那番看似不着边际的憧憬，如同一缕清风，吹散了他心中部分因道途抉择而生的迷雾。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走自己的路，守护值得守护的人，不让牺牲白费。

然而，理智的坚定，并不能完全抹去情感的创痛。尤其是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对老刘和吴成的思念，便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噬骨的寒意。

今夜，月明星稀，寒意却比往日更重。萧寒陵处理完积压的公务，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镇守府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的石桌旁。他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院落，在地上铺开一片银灰色的寂寥。

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不是老刘常喝的劣质“烧刀子”，而是魏利进贡的、据说是江南来的温和醇厚的“梨花白”。酒香清雅，却勾不起他丝毫品鉴的兴致。他只想用这微醺的暖意，驱散一些盘踞在心底的冰冷。

他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动作机械，眼神空茫地望向西南方——那是灵山的方向。脑海中，老刘插科打诨的音容笑貌，吴成憨厚期盼的眼神，反复闪现，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小子，愁眉苦脸的干啥？来，陪老头子喝一口！”

“萧兄弟，我这样，算是个英雄吗？”

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发热。他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翻涌的酸楚。

身为少主，身为镇守，他不能在臣属面前显露软弱，不能在百姓面前流露悲伤。唯有在这无人可见的月夜，他才能卸下所有重担，允许自己……稍微脆弱片刻。

就在他再次举起酒壶，准备斟满空杯时——

一阵极轻微、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落的月亮门洞下。

萧寒陵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那道清冷而专注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背影上。

是青凌。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身着便于行动的劲装，而是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长发未束，如瀑般披散在肩头，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她手中，没有握着她那杆从不离身的青影枪。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在月光下独自饮酒、背影显得格外孤寂的年轻镇守，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理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知道他为何在此独饮。她知道他心中的痛。因为……那份痛，她也感同身受。老刘于她，亦是如师如父的存在。

犹豫了片刻。青凌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迈步，走进了院子。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月色，惊扰了那个沉浸在回忆中的人。

萧寒陵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举起的酒壶缓缓放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没休息？”

青凌走到石桌旁，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月光照亮了她清丽绝伦却总带着几分疏离的侧脸。她没有看萧寒陵，目光落在那个酒壶上，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月色般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寒意：

“睡不着。闻到酒香，就过来看看。”

这是一个笨拙的借口。以她的修为和心性，怎会因酒香而睡不着。但她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萧寒陵终于转过头，看向她。月光下，青凌的容颜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光，少了几分沙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罕见的柔和。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笑容里却满是疲惫：“魏利送来的江南酒，味道尚可，要尝尝吗？”

他拿起一个干净的酒杯，犹豫了一下，还是为她斟了半杯，推到她面前。

青凌看着那杯清澈的酒液，没有立刻去接。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直视着萧寒陵的眼睛。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柔软。

“镇守，”她开口，语气异常平静，“刘老……和吴成兄弟……他们若在天有灵，绝不希望看到您……如此苛责自己。”

萧寒陵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他没想到青凌会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的心事。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掩饰，但对上那双清澈见底、不含丝毫杂质的眸子，他所有伪装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青凌继续说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萧寒陵的心上：“刘老一生洒脱，最不喜见人愁眉苦脸。他常跟我说，人活一世，痛快二字最重要。他最后选择那样做，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继续‘痛快’地活下去，其中……最希望的，就是您能平安喜乐。”

“吴成兄弟……他问您那句话，不是想要一个答案，而是……想从您这里，得到一份肯定，一份他坚守的‘义’没有错的肯定。您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他想守护的，完成了他的‘侠客梦’。他……是幸福的。”

这些话，从一向惜字如金、情感内敛的青凌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她不是在安慰，而是在陈述一个她坚信的事实。

萧寒陵怔怔地看着她，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不受控制地再次泛红。

“他们的牺牲，不是您的负担。”青凌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是动力，是基石，是……照亮前路的灯。您若因此消沉，才是真正辜负了他们。”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端起了面前那杯酒。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轻声道：“刘老说过，酒这东西，一个人喝是闷酒，越喝越愁。两个人喝，才是解忧。”

说完，她仰起头，将那半杯梨花白，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一如她使枪的风格。辛辣的酒液让她微微蹙了蹙眉，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萧寒陵彻底愣住了。他从未见过青凌饮酒，更没见过她……如此主动地，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一个人。

看着青凌因酒意而微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褪去清冷、只剩下纯粹关切的眼睛，萧寒陵心中那座冰封的堤坝，轰然倒塌。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声音哽咽：“我……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如果……”

“没有如果。”青凌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刘老还说过，江湖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沉溺于‘如果’，是弱者所为。您不是弱者，您是萧寒陵，是黑风城的镇守，是我们所有人的……少主。”

“少主”二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萧寒陵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青凌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信仰般的……信任与支持。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

“谢谢……”他哑声道，伸手拿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又为青凌的空杯续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独饮。他举起杯，看向青凌。

青凌也端起了酒杯，与他轻轻一碰。

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光下，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对酌。一杯又一杯。酒壶渐渐见底。

萧寒陵不再流泪，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洗尽铅华、褪去迷茫后的清澈与坚定。

青凌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也有些迷离，但她依旧坐得笔直，努力保持着清醒。她很少喝酒，酒量很浅，但此刻，她愿意陪他醉这一场。

夜渐深，寒意愈重。

萧寒陵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了青凌的肩上。动作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青凌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拒绝。她感受着袍子上传来的、带着他体温和淡淡墨香的气息，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脸颊，烫得惊人。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萧寒陵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嗯。”青凌低低应了一声，也站起身。她有些脚步虚浮，下意识地扶了一下石桌。

萧寒陵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如同触电般，迅速松开。

一丝微妙的涟漪，在两人心间荡漾开来。

“我送你回去。”萧寒陵移开目光，耳根微微发烫。

“不用。”青凌摇摇头，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声音细若蚊蚋，“我……自己可以。”

她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向着月亮门走去。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轻声说：

“少主……保重。”

说完，她加快脚步，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仿佛生怕慢一步，就会泄露心底那份……早已滋长、却始终不敢言明的情愫。

萧寒陵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臂微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如同雪后青松般的清香，混合着梨花白的醇香，以及……自己外袍上，那独属于她的，一丝清冷气息。

月光，温柔地洒满庭院。

心中的孤寂与冰冷，不知何时，已被另一种温暖而悸动的情感，悄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