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石窟在1998年的秋天,依然是个满身谜团的巨人。七号洞窟未对游客开放,铁门上的锁锈得发红,像干涸的血痂。李建国拿着钥匙的手有点抖——他是市考古队的副队长,五十二岁,头发白了一半,因为女儿的白血病,他眼里的光比洞窟深处还要暗。
“真他娘冷。”队员小陈哈出一口白气,手电光切开黑暗,照在岩壁上。那上面渗出一种东西,黑得不像水,黏稠如糖浆,缓慢地爬下来,在光束里泛着诡异的油光。
李建国蹲下,用手指蘸了一点,凑近鼻子。一股混杂的气味冲进鼻腔——陈年的腥,像搁浅巨兽腐烂的内脏;底下又透出松脂的苦香,仿佛来自某个极古老的森林。他身后,刚分来的研究生林秀突然低声说:“李老师,这味道……让我想起外婆的松香盒子,但她总说,松香沾了血腥,会引魂。”
洞里安静了几秒,只有滴水声。然后,李建国做出了那个后来让他夜夜惊醒的决定:“点一下看看。”
火焰触到黑色油脂的瞬间,没有寻常油脂的“噗嗤”声,而是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仿佛岩壁本身在呼气。火光不是暖黄,是一种惨青,摇曳着涨大,在对面岩壁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起初只是乱影,随即开始凝聚。先是一张人脸,瘦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接着是身体,蜷缩在一堆柴草上,身上盖着粗糙的兽皮。幻影无声,但每个人都仿佛听见了柴草窸窣,闻到了霉烂的干草和皮子馊掉的气味。
“卧薪尝胆……”林秀喃喃道,“越王勾践。”
那影子动了。勾践伸出手,从梁上取下什么东西——不是苦胆,而是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他放入口中咀嚼,面部肌肉因极致的苦楚而痉挛,但眼睛却亮得骇人,那是仇恨与执念淬炼出的毒火。忽然,他转过头,那双燃烧的眼睛直直“望”向考察队的方向。
小陈“啊”地叫出声,后退时绊到探铲,金属撞击声在洞里炸开。幻影波动了一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勾践的嘴开始张合,没有声音,但每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钻进耳道,直接摩擦着脑髓:“二十年……吴宫为奴……此恨……此恨……”
李建国浑身僵硬。他盯着那团青火,却看见女儿小薇躺在病床上的脸,同样瘦削,同样眼窝深陷。医生昨天的话又响起来:“匹配的骨髓……很难,时间……”一股荒唐的念头抓住他:如果……如果这跨越两千年的执念,能换来一点奇迹?
“关掉!快关掉手电!”老队员赵工哑着嗓子喊。可手电开关仿佛失灵了,光束死死焊在油脂上。青火越烧越旺,勾践的幻影从岩壁“走”了出来,在半空中膨胀,洞里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腥味和松香味变得浓烈刺鼻,几乎实体化,粘在舌根,泛出铁锈的甜腥。
更恐怖的是,他们自己的影子开始叛变。岩壁上,几个队员的影子扭曲、拉长,逐渐脱离本体,模仿起勾践卧薪的姿态。小陈看着自己影子把虚幻的“苦胆”塞进嘴里,胃里一阵翻搅,真的干呕起来。
“是执念……”林秀脸色惨白,紧紧抓着一个褪色的香囊,里面是她外婆给的干松针,“外婆说过,有些东西执念太深,会借着媒介回来。鲸油……是鲸油!《吴越春秋》里提过,越人用鲸油祭祀战神!”
李建国猛地想起检测报告的初步数据——碳十四测定,这些混合油脂的年代正好指向战国初期,勾践的时代。他包里的取样瓶沉甸甸的,里面是黑色的油脂。女儿的脸和勾践燃烧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心底嘶吼:也许这执念能借给我?借给我足够的力量留住她?
他竟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向那团青火伸出手。
“李老师!”林秀尖叫,扑过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能碰!你看他的眼睛!”
勾践幻影的眼睛,此刻已无半分人的情感,只剩下两个青色的漩涡,里面翻腾着无尽的屈辱、算计和毒恨。那不是人能承载的东西,沾上一星半点,灵魂都会被腐蚀殆尽。
李建国一个激灵,冷汗浸透后背。他在干什么?想用女儿的命,去换一个被诅咒的奇迹?
“香囊!松针!”林秀把香囊塞到他手里。干燥松针的清新苦涩,瞬间冲淡了那股甜腥。老赵也反应过来,掏出打火机,颤抖地点燃了一小把随身带的艾草——那是他老婆给他驱蚊用的。艾烟辛辣的味道弥漫开,与松针香混合。
幻影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岩壁上的油脂开始沸腾,冒起细密的气泡,腥臭达到顶点。所有影子疯狂舞动。
“砸了那渗油的地方!”李建国吼着,最后的理智压倒了邪念。他抢过地质锤,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片湿润的岩壁。小陈和老赵也跟着猛砸。碎石迸溅,混合着黑色的油脂。
随着岩壁表面被破坏,油脂流淌加速,青火失去了稳定燃烧的根基,猛然窜高后,倏地熄灭。
幻影消失了。
洞窟陷入绝对黑暗,只有几支终于恢复正常的手电,光柱凌乱。死寂。然后是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几个人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冰冷的石头寒意刺骨。
许久,林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它……它不是想让我们看见历史。它是想找……找新的身子,装它的恨。”
后来,正式的检测报告确认了:战国鲸油混合松脂,含有异常生物碱与复杂的挥发物质,能在特定条件下产生强烈致幻效应。报告用冷静的科学术语解释了一切,唯独没有解释,为何所有在场人员都“致幻”出同一段具象的历史场景,以及那刻骨铭心的、几乎将人拖入深渊的恨意。
李建国没有保留任何样本。他把沾了油脂的外套深深埋在了老家后山。女儿的骨髓配型在三个月后奇迹般地找到了,来自台湾一个遥远的志愿捐献者。手术前夜,他梦见一片黑暗的海,一头巨鲸默默沉向深渊,背上插满长矛。鲸的眼睛很平静,没有恨。
只有一次,他整理旧物时,在考察笔记的夹层里发现一小片干涸的黑色痕迹,凑近时,似乎又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松香的腥气。他平静地拿起打火机,烧掉了那页纸。
火焰是正常的暖黄色。他把灰烬撒进风里,想起石窟幻影最后的时刻,林秀那个松针香囊的味道——那是活着的、属于人世间的苦涩与清新。有些黑暗,不该被打扰;有些重量,血肉之躯扛不起。他转身回屋,锅里给女儿熬的药正咕嘟作响,散发出植物根茎顽强而真实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