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连池的冬天来得早,才十月末,老黑山已经披上惨白的霜。李慎之踩着咯吱作响的火山渣,手里的地磁仪指针疯了一样颤抖。他是省地质局的老专家,一辈子跟石头打交道,从不信邪。
可这指针抖得邪门。
记录本上,他潦草地写着:“2007年10月28日,老黑山北麓,监测到7.83hz持续波动。”这个频率他在《黄帝内经·灵枢》里见过,古书称其为“地脉搏动”,是大地生命的气息。科学上这叫舒曼共振,可寻常峰值不过零点几赫兹,眼前这数据简直是大地的心跳过速。
山风卷起硫磺味的雪沫,粘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远处矿泉眼咕嘟冒着热气,几个村民正围着什么。李慎之收起仪器走过去,脚下突然一滑——黑泥,油亮亮的黑泥正从泉眼旁的裂缝里涌出,像大地溃烂流脓。
“李专家,您瞧瞧这个!”村民老赵撩起裤腿,小腿上巴掌大的牛皮癣瘢痕竟然淡了一半,“俺在这黑泥里捂了两天,痒了十年的地方不痒了!”
李慎之蹲下身,手套沾了点泥。那触感怪异极了,温热、细腻,却又带着某种活物般的轻微搏动。他想起《山海经》里记载的“息壤”,传说中能自我生长的神土。荒谬的联想让他甩甩头,可指间的黑泥在夕阳下泛着幽光,仿佛有无数极小的眼睛在反光。
接下来一周,老黑山下成了朝圣地。
皮肤溃烂的、长年湿疹的、甚至医院判了死刑的皮肤癌患者,都来讨这黑泥。李慎之在临时搭起的监测帐篷里,看着数据曲线一天比一天陡峭:地脉频率已升至12hz,夜间更会飙到20hz以上。他的睡眠仪记录显示,每到子时,他的脑波就会与地脉频率同步,梦里全是大地开裂、黑泥如潮的景象。
那黑泥治愈的人越多,老黑山就越怪。
先是山脚的狗整夜哀嚎,接着是村民都说梦里听见山在说话。李慎之的妻子五年前死于恶性黑色素瘤,临死前浑身溃烂的模样是他最深的噩梦。某个深夜,他看着一瓶偷偷留下的黑泥标本,突然冒出个念头:这泥要是早出现五年……
“李工,出事了。”助手小陈闯进帐篷,脸色煞白,“老赵瞎了。”
李慎之冲到村卫生所。老赵坐在床上,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凝固的黑泥。“不疼,一点都不疼,”老赵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俺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山底下有东西在翻身。”
恐慌如瘟疫蔓延。所有用过黑泥的人,身上原本痊愈的皮肤开始浮现暗色纹路,像地图上的等高线,又像某种古老的符文。李慎之自己的手背上也出现了淡灰色痕迹——那天沾到黑泥的地方。
地质局命令撤离。可李慎之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疯了。可当他站在矿泉眼边,看着黑泥如墨汁般渗出时,竟感到一种诡异的亲切感。仪器显示,地脉频率正稳定在28hz——这是人脑处于极度恐惧时的频率。山在害怕,李慎之突然明悟,这座山在害怕自己体内的东西。
最后一夜,暴风雪封山。
李慎之独自在帐篷里,听着风声如泣。地磁仪炸了,显示屏上最后的数字是54hz,然后永远停在那里。他摸出手电,走进风雪。矿泉眼已经扩张成一口井大的黑洞,黑泥汩汩涌出,在雪地上蜿蜒如黑色血脉。
他跪在边缘,手电光探入深处。
黑暗中有光,幽绿色的、脉动的光,像巨大的心脏。他看清了那些“符文”——是血管,大地血管的脉络图。黑泥不是药,是血,是大地的血液试图治愈自身的病灶。而人类的疾病被转移了,转移进了山的身体。
“对不起。”李慎之轻声说,不知是对山,还是对死去的妻子。
他转身想逃,脚下黑泥突然裹住他的脚踝。温暖,太温暖了,像母亲的子宫。他感到黑泥顺着裤腿爬上,覆盖他手背的纹路,那些纹路开始发光。视线模糊前,他看见雪地上一串脚印延伸向村庄——是他自己的脚印,正一步步走回那个黑洞。
第二天救援队找到帐篷时,里面空无一人。地磁仪残骸边有本摊开的笔记,最后一行字墨迹未干:“地脉即血脉,山痛则人疾。我们在治自己的病,却让大地生了癌。”
老黑山的黑泥在那场暴雪后突然干涸,像从未出现过。只是村民们偶尔半夜醒来,会听见地下传来微弱心跳,仿佛山腹中正孕育着什么。而所有被治愈又失明的人,都在同一天梦见了李慎之——他站在无尽黑暗里,浑身布满发光的脉络,轻声说:“很快就不疼了,很快。”
山风依旧吹过五大连池,带着硫磺与冰雪的气息。只是如今,那气息里多了一丝淡淡的、温热的、像是新鲜泥土混着血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