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盛夏,祁连山草原本该绿意盎然的日子,却反常地飘着细雪。李志平裹紧冲锋衣,在海拔四千米的雪线边缘停下脚步,呼吸在稀薄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这位四十五岁的生态学家本该随团队下撤,但他留了下来——为了那场不可思议的绽放。
七天前,他的研究助手兼学生,二十七岁的张远,在卫星电话里声音发颤:“老师,雪莲开了...全开了...这时候不该开的...”通话在刺耳的杂音中中断。搜救队三天后找到了张远的帐篷,人却不见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一行向前,一行返回,重叠得严丝合缝,仿佛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走了来回。
李志平不相信怪力乱神,只信数据与样本。但此刻,当他拨开一片耐寒灌木,眼前景象让他的科学信仰开始崩塌。
三十七朵雪莲在积雪中怒放,花瓣晶莹如玉,散发出的不是植物应有的清香,而是一种近乎麝香与古籍霉味混合的气息。更诡异的是,这些花的朝向完全违背趋光性,全部指向东南方——祁连山主峰,海拔5547米的团结峰,《穆天子传》中记载的“玉山”。
“张远最后发来的照片就在这里拍的。”李志平蹲下身,手指拂过花瓣。冰冷刺骨,仿佛触到的不是植物,而是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
夜幕降临时,他决定扎营观察。高原的夜黑得纯粹,星光却亮得骇人。李志平烧水时,突然听到一阵流水声——这海拔,这季节,不该有流水。他举起手电筒照去,五十米外,一道银瀑竟从虚空中垂下,注入一池碧水,池边琼楼玉宇若隐若现。
“海市蜃楼?”他喃喃自语,手指掐进掌心,疼痛真实。
幻象却愈发清晰。池边出现了人影。一个身着周代服饰的男子,峨冠博带,正与一位披羽衣戴玉胜的女子对饮。女子回眸的刹那,李志平如遭雷击——那张脸,竟与三年前病逝的妻子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苍茫如千年积雪,嘴角含笑却无情。
“穆王不远万里而来,当饮此昆仑玉酿。”女子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不是听觉,是更直接的意识渗透。
“西王母...”李志平失声。
幻象中的周穆王举杯:“瑶池一会,三生之幸。”
就在此时,李志平余光瞥见池边阴影处还有一个身影——张远!他的学生怔怔地站在一株雪莲旁,身体半透明,嘴唇翕动,似乎在重复测量数据。
“张远!”李志平冲过去,脚下却突然陷入泥泞。低头一看,哪有什么冻土,竟是温热黏腻的池水,已漫过脚踝。幻象与现实正在交融。
西王母转头,目光穿透时空,落在李志平身上:“后世学者?你身上有故人的气息。”
“还我学生!”李志平挣扎着喊出,声音在稀薄空气中微弱不堪。
西王母轻笑,那笑声里有祁连山万古风雪:“他自愿留此观天测地,如同你自愿寻至此地。人心执念,最易打开时空罅隙。”
池水开始倒灌入现实。李志平的帐篷漂浮起来,仪器屏幕闪烁乱码,温度计水银柱疯狂跳动。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记忆在被翻阅——妻子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别困在往事里”,张远第一次见他时崇拜的眼神,还有他自己数十年来用理性构筑的世界观,层层剥离。
“老师...快走...”张远的灵体忽然清晰了一瞬,“她不是恶意...只是存在...我们的观测惊扰了时间的褶皱...”
李志平突然明白:这不是鬼神,是某种超越认知的自然现象。祁连山的特殊磁场,气候变暖导致的生态异常,人类强烈的情感波动,或许共同撕开了一道窥视过去的裂缝。而《穆天子传》不是神话,是古人对此现象的记录。
西王母的身影开始淡去,瑶池幻象如雾气消散。“穆王归去时,留玉琮一枚于玉山。若后世有缘人得见,当知天地之大约,不过人心之大小。”
最后一线幻象消失前,李志平看见张远的灵体对他深深一鞠躬,然后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最大那朵雪莲中。
黎明时分,一切恢复原状。只有那丛雪莲证明昨夜非梦。李志平踉跄走近,在花丛中央发现一物——半埋土中的玉琮,青玉质地,刻着云雷纹,表面却有着现代土壤分析才能形成的细微侵蚀纹。
他最终上交了研究报告,删去了所有超自然描述,只记录“极端气候下高山植物的异常物候现象”。玉琮悄悄寄给了考古部门,附匿名信说明发现地点。
但每年盛夏,李志平都会回到祁连山雪线。有时他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有时又觉得在告别什么。他曾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他知道了:有些真相,科学尚未准备好迎接;有些存在,不需要被证明才显其重。
那年初雪降临前,雪莲凋零处,生出三十八株新苗。李志平数了三遍,确实是三十八——比去年多了一株,在张远消失的位置。
他跪坐在雪地里,终于哭了出来。为妻子,为学生,也为那个曾经坚信世界尽在数据中的自己。风雪渐大,远处山峰如西王母玉胜,在晨光中泛着清冷的光。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时空有裂隙而不显。而人类,总在试图测量的过程中,窥见自身的渺小与伟大。这或许就是那场瑶池幻象,留给后世学者最深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