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牛洛河,空气里总飘着一股陈年普洱的涩香,混着雨后红土地的腥气。茶商老马在千年野生茶树王下歇脚时,太阳正毒辣辣地烤着澜沧江两岸。
这茶树王三人都抱不拢,树皮皲裂如龙鳞,新叶却嫩得能掐出水。老马靠着树干打盹,梦里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不是茶香,是铁锈混着草药,还有隐隐的血腥气。
梦里他看见一群身着残破铠甲的士兵,围着一口大铜锅。锅下柴火噼啪,锅里翻滚的却不是茶叶,而是各种叫不上名的草根树皮。一个羽扇纶巾的背影站在锅前,衣袖被澜沧江畔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丞相,最后三副药了。”一个脸上带疤的军士哑声道。
那背影叹了口气,声音穿过千年时光钻进老马耳朵里:“孟获族人之疾,亦是我大汉子民之疾。”羽扇轻挥,几片野生茶树叶飘入沸腾的锅中。
老马想凑近些看,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跤——不是树根,是一只冰冷的人手从土里伸出来,五指微曲,指甲缝里塞满了红泥。
他猛地惊醒,汗透衣衫。
夕阳已经西斜,茶树王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只匍匐的巨兽。老马心有余悸,正想收拾东西下山,却瞥见树干根部有个拳头大的树洞。洞里有什么东西反射着残阳的余晖,暗沉沉的,像凝固的血。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进去。
指尖触到的不是木头,是冰凉的金属,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老马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用随身的小刀扩大洞口,泥土和朽木簌簌落下。当那东西完全显露时,老马倒抽一口凉气。
是一面铜鼓,不大,却沉得压手。鼓面布满绿锈,但几处被人摸过的地方露出暗黄的本色。最奇的是,鼓面上阴刻着字——不是傣文,也不是彝文,是规规矩矩的汉隶。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老马小学毕业,但这几句他是认得的,《前出师表》。他的手开始发抖,因为那些字不是刻在表面,而像是从铜里长出来的,手指抚过时,能感觉到每一个笔画的凹陷。
天色越来越暗。林子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叫,一声长,一声短,像在报丧。
老马想把铜鼓装进麻袋,却发现它似乎重了许多。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一种压在心口的感觉。他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诸葛亮南征时确实到过这一带,七擒孟获的故事里,有一段就发生在牛洛河附近。传说蜀军染了瘴疠,是靠当地野生茶叶煮水才救回来的。
可铜鼓呢?史书从没提过诸葛亮留下什么铜鼓。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光透过茶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摇曳的怪影。老马背着铜鼓往山下走,林间小路突然变得陌生。他走了半个时辰,抬头看,那棵茶树王还在身后不远——他一直在原地打转。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这时,铜鼓突然自己响了一声——不是敲击的响,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鼓里面挠,指甲刮过金属的刺啦声。老马差点把它扔出去。
“谁?!”他对着空林子喊,回声荡回来,变成许多个“谁谁谁”。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茶树林的呜咽。但老马分明看见,不远处一棵小茶树后,站着个人影,穿着不像现代人,宽袍大袖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出来。那人影一动不动,只是“望”着他。
老马拔腿就跑,不顾方向,不顾荆棘划破裤腿。他跑啊跑,肺像要炸开,终于看见山下村子的灯火。回头一看,人影不见了,铜鼓还在背上,沉甸甸的,像背着个死人。
回到临时租住的小屋,老马锁好门,把铜鼓放在桌上,就着煤油灯细看。那些阴刻的小字在跳动的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笔画扭曲蠕动。他揉了揉眼,再看时,字又静止了。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他喃喃念出下一句,突然打了个寒颤。
因为铜鼓里传出了接话的声音,很轻,但清晰:“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
声音苍老、疲惫,带着蜀地的口音。
老马猛地退后,撞翻了凳子。煤油灯晃了晃,险些熄灭。屋子里弥漫开一股味道——和梦里一模一样,铁锈、草药、血腥,还有一丝茶香,但不是新鲜的茶香,是煮过头了的、带着药味的陈茶气息。
“你是谁?”老马声音发颤。
没有回答。但铜鼓表面,慢慢浮现出一幅图景:一群士兵躺在树下,脸色青黑,痛苦呻吟;有人架锅煮茶,茶叶在沸水中翻滚;一个文士模样的人俯身查看病情,侧脸与老马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图景很快淡去,又恢复成那些阴刻的文字。
老马整夜未眠。天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不卖这铜鼓了。他背着它去了县里的文物局,路上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山路。
文物局的老专家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啧啧称奇:“这鼓的形制确实是东汉末到三国时期的,但刻《出师表》……没见过。我得请省里的专家来看看。”
老马没等专家来,他留下一张纸条,写着发现铜鼓的地点,然后悄悄离开了。出城前,他最后一次打开包裹看了看铜鼓,惊讶地发现,那些阴刻的文字变淡了,最末几句甚至完全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
只有鼓面中心,多了一个浅浅的印记,像一片茶叶的形状。
回牛洛河的路上,老马特地去看了那棵茶树王。阳光下,它静静立着,满树新绿。老马忽然明白了什么——那铜鼓或许根本不是诸葛亮留下的,而是这片土地的记忆,是千年来无数在此生活、征战、死亡的人的故事,凝聚成了实体。
他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低声说:“我会常来看你的。”
风吹过,茶树沙沙作响,像在回应。老马忽然觉得肩上轻了许多,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茶树王,转身下山,背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而茶树王的树洞里,一根新生的嫩芽正悄悄探出头来,翠绿欲滴,在阳光下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