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的埔寨,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糯米酒的气味。村中央晒谷场上,十六个赤膊汉子扛着竹龙,龙身插满烟花筒,等待那个沸腾的时刻。
阿龙排在龙尾,今年刚满十八,第一次扛龙头。掌心全是汗,不知是紧张还是那龙珠传下来的温热——那枚拳头大的铜珠,据说是康熙年间传下的,龙口衔着它,舞动时哗哗作响,像含着一口百年老痰。
“点火!”族长一声吼。
嗤——龙身烟花齐齐喷发,火龙活了。硫磺味钻进鼻孔,灼热的碎屑落在肩头,烫出细小水泡。阿龙咬牙挺直脊梁,十六人开始奔跑,火龙在烟火中翻滚,观众欢呼如潮。这是埔寨三百年传承,烧得越旺,年景越好。
突然,龙头的烟花筒炸开异常的金光。
不是常见的红绿,是纯粹的金,亮得让人流泪。金光在半空中凝聚、伸展——竟化作一只凤凰的轮廓,翼展三丈,尾羽拖出流光,在火龙周围盘旋。
场中寂静了一瞬。
阿龙感到手中龙珠烫得惊人,几乎握不住。他抬眼,与那金凤凰对上了眼——如果那团光有眼的话。他看见了,凤凰眼中映出另一番景象:古装的先人舞着简陋的草龙,同样的金凤凰从天而降,落入村中祠堂。
“凤舞龙腾…”族长颤声喊道,“康熙年间的异象又现了!”
金凤凰长鸣一声,那声音不似鸟雀,倒像青铜编钟被同时敲响,震得人骨头发麻。它俯冲而下,掠过火龙,火星与金光交融,空气里弥漫开焦糖与檀香混合的诡异气味。观众们有的跪拜,有的尖叫后退,孩童大哭。
阿龙却动弹不得。龙珠黏在了他掌心,烫,却不伤皮肤。一股热流顺手臂而上,直冲脑海。他看见了——不是用眼,是用某种更深的知觉——康熙年间的元宵夜,一个与他面容七分相似的少年,也在舞龙。金凤凰落在那少年肩头,化作一枚金羽,次年少年赴京,高中状元。
“阿龙!稳住龙头!”父亲的吼声把他拉回现实。
金凤凰开始消散,化作万千金点,如逆行的雨,洒向火龙。每一颗金点落在龙身上,就有一片竹篾化作金色,龙仿佛活了,鳞片翕张,龙须飘扬。阿龙感到竹龙在挣扎,要脱手飞去。
“不能放!”父亲冲到他身边,一双生满老茧的手覆上他的手,“祖训说,龙飞天,村运衰。握紧了!”
但竹龙越来越重,像真的有了骨血。阿龙看见龙眼——那对灯泡——深处有东西在游动,像瞳孔,又像人影。他认出其中一张脸,是族谱首页的画像,康熙年的状元公。
金凤凰完全消失了。火龙却还在变化,金色从龙头蔓延至龙尾,最后整条龙金光灿灿,静立在晒谷场中央,烟火已熄,它自身在发光。
人群屏息。
阿龙掌心剧痛,低头一看,龙珠竟嵌入了肉里,不深,但铜与皮肉之间毫无缝隙,像天生如此。更骇人的是,龙珠深处浮现字迹,极小,但清晰可见:丙戌科一甲一名。
“明年是丙戌年。”族长喃喃道。
那一夜,埔寨无人入眠。
阿龙被带到祠堂,族老们围着他掌心的龙珠,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天降祥瑞,必出贵人;有人窃窃私语,说上次出现凤凰,状元及第却英年早逝,恐是福祸相依。
“孩子,你看见了什么?”最年长的太公问,他双目已盲,却准确“望”向阿龙。
阿龙说了凤凰眼中的景象,说了脑海里闪过的片段。太公沉默良久,枯瘦的手抚过龙珠,忽然老泪纵横。
“康熙三十五年,先祖阿麟舞龙遇凤,次年中秋,京城捷报至。又三年,阿麟殁于任上,年二十有七。”太公的声音像破风箱,“族谱未载的是,他留书说,那凤凰不是祥瑞,是债主。村运三十年一勃发,以人命填之。”
祠堂里烛火摇曳,映得人脸忽明忽暗。阿龙感到寒意从龙珠钻入骨髓。他想撬掉这鬼东西,但一用力,就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脑海里嘶吼,都是历代舞龙人的片段记忆:狂喜、恐惧、临死的抽搐。
“只有一种解法。”太公说,“明年春闱,你去考。若中,或许能破这轮回。”
阿龙大笑:“我?全镇倒数的高中生?”
“凤凰选了你。”父亲声音沙哑,眼中满是挣扎,“我也舍不得,但这是埔寨的宿命。”
那一夜后,阿龙变了。龙珠夜里发光,照得他无法安睡,闭眼就是考场、金榜、然后一口漆黑的棺材。他开始读书,疯了一样读,四书五经、策论时文。奇怪的是,那些陌生的句子看一遍就刻进脑子,像早就等在那里。
村民待他既敬且畏。孩童们追着他喊“状元公”,声音却发颤;老人远远作揖,眼神躲闪。只有青梅竹马的阿梅,还敢拉他去后山。
“你手怎么了?”阿梅摸到龙珠,惊得缩回手,“它在动!”
阿龙低头,龙珠真的在微微搏动,像第二颗心脏。透过铜壳,他看见里面金凤凰的虚影在盘旋,每绕一圈,就有一缕金丝渗入他的血脉。
“阿梅,我怕。”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怕考中,更怕考不中。”
阿梅抱住他,身体也在抖:“那就别去。我们走,去深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阿龙摇头。走不了。昨夜试过,出村三里,龙珠就剧痛,脑海里的声音尖叫起来,几乎让他昏厥。凤凰的债,埔寨的运,三百年的轮回,锁住了他。
春节过后,阿龙启程赴京。族长开祠堂,三牲祭祀,火龙在晨雾中又一次舞起,没有烟花,静默地舞,像一场送葬。
月台上,父亲最后握了他的手:“儿啊,状元不重要,活着回来。”
火车开动时,阿龙从车窗回望。埔寨在晨曦中只是一个轮廓,但他清楚看见,祠堂上空,一抹淡淡的金色,聚成凤凰形状,朝他飞来的方向,点了三下头。
那是告别,还是催命,他分不清。
他摊开掌心,龙珠里的字迹变了:“丙戌科一甲一名,丰顺埔寨,张云龙。”
那是他的名字,却也不是。康熙年的状元,也叫张云龙。
火车钻进隧道,黑暗吞没一切。阿龙闭上眼,这一次,脑海里没有尖叫,只有一片寂静的雪,和雪中一行孤独的脚印,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他知道,那脚印,必须由他自己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