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沉淀下来,只余下秋虫在墙角断断续续的哀鸣,更衬得这偌大的国公府邸如同一座华美却了无生气的巨大坟墓,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突然!
砰——哗啦——!
一声极其突兀、尖锐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这片死寂,那是一只上好的官窑薄胎瓷杯,被狠狠掼在坚硬如铁的花梨木桌面上,瞬间粉身碎骨。
碎片与残存的茶水四散飞溅,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紧接着,一声嘶哑、扭曲、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狂躁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嚎,从怡红院上房内猛地爆发出来,声音的主人,正是荣国府的“凤凰蛋”、贾母的心头肉——贾宝玉。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在贾母和众姐妹面前那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更不见丝毫所谓的“赤子之心”与“灵秀之气”!
他双目赤红如血,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眼神混乱而狂躁,仿佛有两簇地狱之火在其中疯狂燃烧,原本白皙俊秀的脸庞,因极度的愤怒与扭曲而变得铁青,五官几乎移位,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涎水顺着下巴滴落都浑然不觉。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丝丝血迹,整个人如同从十八层地狱最底层爬出的恶鬼罗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暴戾与毁灭气息。
脚下,是那只刚刚被他亲手摔碎的酒杯残骸,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桌子被他捶得砰砰作响,上面的笔墨纸砚、镇纸笔架被震得东倒西歪。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汗臭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味道。
外堂,以袭人、麝月、晴雯、秋纹为首的,一众平日里与贾宝玉最为亲近的丫鬟、小厮,此刻全都如同受了惊的鹌鹑,齐刷刷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个个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今日午后,宝二爷从荣禧堂给贾母请安回来后,情绪就彻底失控了。
也不知在老太太那儿又遭遇了什么刺激,回来后就一头扎进房里,开始疯狂地灌酒,随后便如同点燃的火药桶,彻底爆发,看什么都不顺眼,听什么都刺耳,摔东西、砸桌椅、踹屏风……
凡是触手可及之物,几乎都遭了殃,平日里最得他心意、温柔和顺的袭人,只因端茶时因过度紧张手抖了一下,溅出了几滴茶水,便被他反手一个极其狠戾的耳光直接扇倒在地,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嘴角都打破了,渗出血丝。
此刻,整个怡红院的下人,无论是平日里多么得脸的大丫鬟,还是那些粗使的婆子小厮,无一例外,全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靠近那间如同暴风中心的屋子半步,生怕一个不慎,就成为宝二爷发泄无名邪火的活靶子,轻则一顿毒打,重则……想想近日府上那些被二太太下令杖杀、发卖的下人的凄惨下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告诉我!为什么?!宝姐姐见了我如同见了瘟神,躲之不及!迎春姐姐对我爱答不理,眼神冰冷!探春妹妹言辞闪烁,敷衍了事!惜春妹妹干脆闭门不见!连……连最是活泼爱闹的云妹妹,如今见了我,也只会强颜欢笑,说不上三句话就找借口溜走!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贾宝玉在屋内如同困兽般来回暴走,声音嘶哑地咆哮着,捶胸顿足,状若疯魔,他实在想不通,无法理解!明明不久前,大家还在一起嬉笑玩闹,饮酒赋诗,其乐融融。
他是众星捧月的“宝二爷”,是姐妹们眼中最懂得怜香惜玉、最厌恶仕途经济、与她们最有“共同语言”的知己,为何短短时日,一切天翻地覆?!那种被全世界骤然抛弃、孤立无援的巨大落差感和失落感,几乎将他逼疯。
“她们都不理我了……都不愿与我亲近了……一个个都疏远我、防备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姐妹们都不愿理我,视我如蛇蝎,我还要这劳什子‘通灵宝玉’有何用?!它又不能替我换来姐妹们的欢心!留着它徒增烦恼!不如砸了干净!大家都干净!!”
酒精的刺激、积压已久的怨愤、以及那种无法言说的、被整个熟悉世界背叛的绝望感,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停下脚步,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自己脖颈上那块温润微凉、日夜相伴的“通灵宝玉”,仿佛将所有不幸的根源,都归咎于这块冰冷的石头。
他狂吼一声,如同疯了一般,猛地伸手抓住那根系着美玉的五彩丝绦,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将其从脖子上扯了下来,丝绦勒得他脖颈生疼,留下道道红痕,他却浑然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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