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儿觉醒记 第10章 去留之间

黄昏像一张被井水浸软的牛皮纸，轻轻覆在小南村上空。炊烟刚起，又被晚风揉碎，散成若有若无的薄纱。村道静极，唯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却不敢持续太久，仿佛也被某种无形的威压掐住了喉咙。

王老五的院子里，灯芯被剪得极亮，火光却温顺地伏在灯盏里，不再像从前那样随风乱窜。屋内新糊的窗纸透出一层柔黄，把土墙照得细腻起来，像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

王老五靠在垫高的炕头，身上盖着一床天水碧的锦被，被角用金线锁出回云纹，摸上去柔软得像春水。半月前，他还在井下用脊背扛煤层；半月后，他连咳嗽都有人递巾捧盂。世事翻覆，不过一眨眼。

秀娘坐在炕沿，发髻梳得光滑，一根银钗斜插，钗头坠着极小的玉蝉，随她低头缝补的动作轻轻摇晃。脸色依旧瘦，却浮着一层极淡的胭脂红——那是丹药在体内化开的颜色。她偶尔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院中那个挺拔的身影上，眼底便泛起潮气。

院中，云宸正俯身为新打的井台抹灰。玄色袍角被晚风吹得猎猎，像一面尚未完全升起的旗。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天生的笃定，每一抹都平整均匀，仿佛这并非粗活，而是某种仪式。

福伯捧了一卷册子站在廊下，声音压得极低：“少主，北方六房已递来第三次请柬，家主旧印被夺，如今悬在宗祠梁上，等您去取。”

云宸“嗯”了一声，灰刀顺势在台角一点，留下一枚小小的云纹，像给这口井盖了私章。

“再缓三日。”他说。

福伯躬身，退了半步，影子与暮色融为一体。

屋里，王老五突然咳起来，声音沙哑得像旧风箱。秀娘忙去拍他的背，却被他抬手止住。他望向门口，目光穿过幽暗，与院中的儿子遥遥相接。

“平安……”他唤得极轻，像怕惊飞什么。

云宸洗净手，掀帘而入，带着夜色的凉。他单膝落在炕前，替父亲拉好被角，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爹。”

王老五端详他，目光从眉骨滑到指节，在那层看不见的光晕里，终于确认：眼前的人，再不是那个扛柴都会摔的憨儿。他心里泛起酸，又泛起骄傲，最终酸与骄傲搅成一句话：“你……是不是要走了？”

秀娘手里的针“嗒”一声断成两截，线头在指尖颤了颤，被云宸轻轻握住。

“这里是我的根。”他声音不高，却稳得像山，“我走，是为了让根不再被风雨摇。等我斩断外面的荆棘，再回来陪你们看日升月落。”

秀娘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她想说什么，却只挤出一句：“娘给你攒了二十个鸡蛋，路上……路上吃。”

云宸笑，眼角弯出极浅的纹路，像新月落入水盆。他点头：“好。”

夜渐深，银河倾泻，窗纸上映出三人的剪影：中间那个挺拔如松，左右两个微微佝偻，却努力挺直脊背。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村口已出现一条静默的长队。黑衣骑士负手而立，像一排被夜雨洗亮的碑；两辆马车低垂帘幕，车轮用软皮包裹，滚过土路时只发出细微的“咯吱”。

云宸最后检查一遍井台，又往柴棚添了半垛干柴，把院角的野草连根拔起，这才转身。

福伯捧来一只乌木匣，匣里躺着两枚丹丸、一叠银票、一张地契——丹丸续命，银票养家，地契扩田。

王老五扶着门框，腿伤未愈，却坚持要送。他看着儿子接过木匣，又看着儿子把木匣递到自己手里，粗糙的指节与温润的乌木相触，像两块不同年代的山岩终于相逢。

“爹，娘，我走了。”云宸退后一步，衣摆扬起，双膝落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秀娘哭成泪人，却死死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嚎出声。王老五红着眼，用尽全力吼出一句：“风大，路滑，走……走稳！”

云宸起身，翻身上马。晨光照在他背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一路延伸，跨过田垄、跨过小河、跨过村界，像一条看不见的桥，把过去与未来紧紧系在一起。

铁蛋他爹躲在人堆后，手里提着一篮新摘的桃子，却迟迟不敢上前。云厉淡淡瞥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

马蹄声起，十二骑护送着两辆马车，缓缓驶出村口。没有人说话，只有晨风卷起衣角，发出猎猎的响。

直到最后一道黑影消失在山弯，村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们抬头，发现今天的阳光格外亮，亮得有些刺眼。

王老五和秀娘站在村口，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他们手里攥着儿子留下的木匣，像攥着一颗定心丸，又像攥着一份遥远的牵挂。

“会回来的。”王老五喃喃。

秀娘用力点头，泪光里映出远方的山影：“嗯，会回来的。”

而小南村的“憨儿”传说，从此被锁进旧时光。人们再提起时，不再带着嘲笑，而是带着敬畏——因为他们亲眼看见，一条潜龙如何破土，如何乘风，如何以雷霆之姿，劈开命运的天幕。

属于云宸的波澜壮阔，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有些责任，我必须要承担。有些人，我也需要去面对。”

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土坯房的墙壁，看到了更遥远的所在。

“我会安排妥当再走。福伯会留下足够的人手和资源，确保你们余生无忧。等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会回来看你们。”

他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犹豫，已然有了决断。

王老五和秀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他们知道，这孩子终究是潜龙，不可能永远困在这浅滩。他能有这份心，记得他们的好，他们就已经知足了。

“好……好……你去吧。”王老五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自己……小心。”

秀娘则拉着云宸的手，泣不成声：“平安……不管到哪里，都要好好的……娘……娘等你回来……”

夜色渐深，土坯房里，灯火温暖。一边是生恩与责任，一边是养恩与牵挂。云宸（平安）站在两者之间，他的未来，从这一刻起，注定不再平凡。小南村的“憨儿”已死，属于云宸的波澜壮阔，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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