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
两人先后摔进了一片冰冷的、粘稠的液体中。液体并不深,只到膝盖,但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机油和腐朽的金属气味。
艾德呛了几口,挣扎着站起,将几乎昏厥的生息从液体中拉起来。
他喘息着,摸索着点燃了最后一小块能量胶。幽蓝的光芒亮起,照亮了周围。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蓄水池底部?或者说,是某种冷却液循环系统的废弃池。
池子很大,他们摔落的地方靠近边缘。池底淤积着厚厚的、黑乎乎的油泥和不明沉淀物。
头顶极高处,是他们摔下来的管道口,此刻已经被塌方的废墟彻底掩埋,只有些许尘埃簌簌落下。
池壁是斑驳的金属,布满了锈蚀和水垢。
空气浑浊,弥漫着陈腐的味道,但至少可以呼吸,温度也比外面高一些。
暂时……安全了。
艾德喘着粗气,靠在冰冷的池壁上,浑身湿透,伤口在冰冷的液体刺激下火辣辣地疼。
左臂的骨折处更是传来阵阵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他看向生息。
生息跪坐在粘稠的液体中,浑身颤抖,泪水无声地流淌,混合着脸上的污迹。
她双手紧紧捂着胸口,那里,源石紧贴着皮肤,传来一阵阵灼热与冰凉交织的复杂悸动。
坚岩光茧消散前,似乎将封存着“永恒之心”的那最后一点守护之力,连同水晶本身,一起“推”入了她的怀中。
此刻,那颗七彩流转的水晶,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透过她指缝,散发出微弱而恒定的光晕。
而源石中,锐锋留下的银蓝光屑,似乎也因为刚才的爆发消耗过度,变得比之前更加黯澹,但依旧顽强地闪烁着。
又只剩他们了。不,还有……
艾德艰难地转头,看向生息另一只手中,死死攥着的那块六边形金属板。
铭文所化的金色小书光影,如同萤火虫般附着在上面,光芒微弱,但并未熄灭。
流影……依旧没有声息。
“咳咳……”艾德咳出几口带血的沫子,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还……还活着吗,老弟?”
金属板上的金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传出铭文那几乎细不可闻、却依旧冷静的电子音:“核心数据……保存完整。存在性……受损97.3%。暂时……无法进行高负荷运算。需要……静默修复。”
还活着。艾德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悲伤淹没。
他靠着池壁滑坐下去,冰冷的液体浸没到胸口,也懒得理会。
“坚岩老大他……”艾德的声音低沉下去。
生息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空旷的池底回荡。
悲伤如同这池中冰冷的液体,浸透了她每一寸骨髓。
锐锋走了,坚岩也走了……为了她,为了这渺茫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
不知过了多久,生息的啜泣声渐渐停歇。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灰的绝望。
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执拗的火焰。
她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将“永恒之心”水晶小心翼翼地和源石一起贴身收好,然后,撑着冰冷的池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艾德,”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检查伤势,清点物资。铭文,尽可能分析环境,寻找出路。我们……休息一下,然后离开这里。”
艾德抬起头,看着生息。那张沾满污迹和泪痕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柔和与生机勃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淬炼的、带着棱角的坚毅。
悲伤没有击垮她,反而化为了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他咧了咧嘴,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妈的,听你的。”他挣扎着站起身,开始检查自己左臂的固定是否松动,清点工具包里所剩无几的物资——几管压扁的营养膏,两块水合片,一个几乎没电的便携灯,还有那根救命(或许也没用)的金属管。家当寒酸得可怜。
铭文的光影在金属板上微微闪烁,开始以最低功耗扫描周围环境:“池体为高强度耐腐蚀合金铸造……有大规模泄漏和废弃痕迹……液体成分复杂,含冷却液、润滑油、生物降解产物……有毒,不可直接接触伤口或饮用……空气成分……氮氧比例异常,含惰性气体和少量有害挥发物……不宜久留……检测到东北方池壁有微弱气流扰动……可能通向其他区域……”
有气流,意味着可能有出口,或者至少是通风系统。
这冰冷绝望的深渊底部,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光。
生息点点头,没有废话。她走到池边,用手舀起一点冰冷的、污浊的液体,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脸上和手上的污迹。
冰冷刺激着皮肤,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她看着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那双翠绿的眸子深处,倒映着源石微弱的银蓝光屑,也倒映着掌心“永恒之心”那流转的七彩。
悲伤被深深埋藏,转化为冰冷的动力。锐锋的锋锐,坚岩的守护,此刻仿佛有一部分融入了她的灵魂。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时刻保护的生命祭司,她必须成为能够背负逝者遗志、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战士,或者别的什么。
“能走吗?”她看向艾德。
艾德吐掉嘴里的血沫,用金属管支撑着身体,晃了晃,站稳:“死不了。走吧,这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两人相互搀扶着,踩着及膝深、冰冷粘稠的液体,向着铭文指示的、有气流扰动的东北方池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去。
每走一步,都牵动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没有人哼一声。
池壁很高,湿滑,布满苔藓和锈迹。
艾德尝试用金属管凿出借力点,但收效甚微。
生息仰头看着高处,那里似乎有一个被锈蚀的栅格覆盖的通风口,微弱的气流正从栅格缝隙中吹出。
“我托你上去。”艾德蹲下身,示意生息踩他肩膀。
“你的手……”
“废不了!快点!”
生息不再犹豫,咬紧牙关,踩上艾德那颤抖却坚实的肩膀。
艾德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缓缓站起。
生息伸手,勉强够到了通风口的边缘,锈蚀的金属刺破了她的手掌,她也浑然不觉。
她用力摇晃那栅格,纹丝不动。
“铭文!”声息低喝。
金属板上的金光闪烁了一下,一道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射出,扫描栅格结构。
“左侧……第三根栅栏……焊接点最脆弱……”
生息立刻调整位置,单手抓住栅格,另一只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勐地砸向铭文指示的位置!
一下,两下,三下!
虎口震裂,鲜血淋漓,但锈蚀的焊点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了!
栅格松动了。生息和艾德合力,终于将那沉重的锈蚀栅格从边框上掰了下来,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勉强可容一人爬过的洞口。
一股更明显的、带着霉味和金属气息的气流涌出。
生息率先爬了进去,通道狭窄,布满灰尘和蛛网,但还算结实。
她回身,将几乎脱力的艾德拉了上来。两人瘫倒在通风管道内,剧烈喘息。
休息了片刻,铭文再次指示方向。他们沿着通风管道,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管道错综复杂,如同迷宫。
好几次走到死路,不得不折返。疲惫、伤痛、寒冷、饥饿、干渴……一切都在折磨着他们的**与神经。
但没有人停下,没有人说放弃。
生息胸前的源石和“永恒之心”偶尔会传来微弱的悸动,仿佛在黑暗中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指引。
铭文则以最低功耗计算着最可能的路径。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只知道爬,不停地爬,向着气流来的方向,向着可能存在的出口。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不是灯光,而是某种暗淡的、泛着冷光的苔藓,附着在管道壁上。
“生物光源……低级菌类……说明附近有稳定的微弱能量源和有机质……可能接近有功能的区域……”铭文分析道。
希望,如同这微光,虽然暗淡,却真实存在。两人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向光亮处爬去。
光亮越来越盛,苔藓也越来越多,甚至能看到一些缓慢爬行的、类似盲虾的微小生物。
终于,他们爬到了管道的尽头。
出口被另一层金属网格挡住,但网格外,隐约可见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以及……稳定的人造光源!
艾德用金属管撬开锈蚀的网格,两人先后钻了出去,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次级能源控制室。
规模不大,布满灰尘,控制台大多漆黑一片,但角落里,有几盏应急灯还在散发着惨白的光芒,照亮了周围一片狼藉的景象——翻倒的椅子,散落的文件(早已风化),破裂的屏幕。
空气依旧陈腐,但比管道和蓄水池好了太多。
最重要的是,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标识着饮水符号的壁挂式滤水器,以及旁边一个密封的、印着紧急口粮标记的储物柜!
水和食物!
艾德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
他挣扎着扑到滤水器前,用力扳动开关。
滤水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竟然亮起了代表可用的绿色!
一股细细的、略显浑浊但却实在流动的水流,从出水口滴落!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艾德狂喜,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直接凑过去,用嘴接住水流,贪婪地吞咽着。
冰冷、带着铁锈味的水流入喉咙,却如同甘泉。
生息也踉跄着走到柜子前,尝试打开。柜门锁死了。她看向艾德。
艾德灌了一肚子水,恢复了些力气,走过来,用金属管撬,用脚踹,用尽方法。
终于,在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柜门被强行撬开。
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个银灰色的、巴掌大小的密封包装。
他拿起一个,上面印着陌生的文字和图案,但那个代表“高能营养”的抽象符号是宇宙通用的。
“吃的!”艾德撕开包装,里面是膏状的、味道古怪但能量密度极高的合成物。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管,又将一管递给生息。
生息小口吃着,食物迅速转化为能量,温暖着冰冷的四肢百骸,也让她近乎枯竭的生命力得到了一丝补充。
她靠坐在控制台下,闭上眼睛,开始尝试调动源石中微弱的力量,配合食物,缓慢修复自身的伤势。
艾德吃饱喝足,又检查了一下房间。滤水器储水有限,但暂时够用。
口粮大概有三十份,省着点能吃一段时间。
最重要的是,这个控制室似乎有独立的、微弱的能源供应,来自更深层的某种地热或残余反应堆,让这里的灯光、滤水器得以运行,也维持着一个极其薄弱但确实存在的空气循环。
“暂时安全了。”艾德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检查了一下左臂的固定,还好没有错位。身上的伤口在冷水的刺激和简单的包扎下,暂时没有恶化。
生息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翠绿的眸子恢复了一丝神采,虽然依旧充满疲惫和深藏的悲伤。她看向艾德,又看向手中紧握的源石和“永恒之心”。
“我们需要休整,制定计划。”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这里可能是哨站的某个备用设施。
铭文,能尝试连接这里的系统吗?哪怕只读取基本信息,地图,日志,什么都行。”
金属板上的金光闪烁了一下,几道细微的数据流如同触手般延伸出去,尝试连接控制台上破损的接口。
片刻后,铭文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检测到……极低功率的后备系统仍在运行……防火墙……已随时间腐朽……尝试接入……成功读取到部分……损坏严重的……日志碎片……”
“念!”艾德和生息同时精神一振。
铭文的光影投射出一片残缺不全的文字和图像,伴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充满杂音的解读:
“……【日期无法识别】……哨站‘沉寂之眼’……进入最终静默协议……外部威胁等级……无法评估……‘织网者’的触须……已越过外围防线……”
“……记忆备份完成度97.8%……‘永恒之心’枢纽启动……自愿者意识上传进程……开始……”
“……能量核心过载……无法维持全域静滞场……部分区域已沦陷……‘回响’污染体突破内层防御……”
“……我们必须……留下火种……即使身躯腐朽,记忆永存……等待……重启之日……”
“……警报!核心静滞库区域遭受高浓度‘回响’污染入侵!防卫单元失效!自愿者上传进程受到干扰!部分意识体……遭受污染……发生不可逆畸变……”
“……启动最终方案……隔离核心静滞库……注入‘记忆琥珀’溶液……物理冻结该区域……代价……内部所有未完成上传单位……永久静滞……”
“……愿我们的记忆……成为后来者的灯塔……或墓碑……静默守望者……绝笔……”
日志到此戛然而止,最后的影像,是一幅模糊的、剧烈晃动的画面:巨大的、流淌着七彩光芒的水晶(永恒之心)被安置在静滞库中央,周围是无数连接着管线的静滞舱,舱内是面容安详或扭曲的白色长袍者。
紧接着,警报的红光充斥屏幕,诡异的、黑色的阴影从通风管道、墙壁缝隙中涌出,吞噬一切。
最后,一道厚重的、散发着寒气的闸门猛地落下,将一切隔绝在外,画面陷入黑暗与冰封。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艾德和生息久久无言。
他们明白了。
这座哨站,“沉寂之眼”,是“静默守望者”文明的一处前哨或避难所。
他们遭遇了名为“织网者”(是否是秩序之影的另一种称呼?)的可怕威胁,最终选择了将文明记忆封存入“永恒之心”,个体意识上传以求另一种形式“永生”的悲壮道路。
但过程出现了意外,那种被称为“回响”的污染体(很可能就是他们遭遇的记忆污染体的源头)入侵了核心区域,导致部分意识体畸变。
最终,幸存者不得不启动了最终方案——物理冻结了整个核心区域,包括未完成上传的同胞和入侵的污染体,形成了那个诡异的“静滞空间”。
而他们之前经历的战斗、获取的水晶,正是发生在那被冻结的、最后的悲剧现场。
“所以……我们拿走的‘永恒之心’,里面封存的不只是知识……还有那些……被冻结的、甚至可能被污染的……灵魂?”艾德的声音有些干涩。
生息握紧了手中的水晶,感受着其中浩瀚而悲伤的波动,缓缓点头:“不止是知识……还有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绝望,他们的……一切。锐锋的感应,源石的共鸣,指引我们找到它,不是偶然。我们……承载了他们的托付。”
“托付个屁!”艾德突然暴躁地低吼,一拳砸在旁边的控制台上,发出闷响,“一个两个,都他妈把希望啊未来啊托付给别人!
自己死了清净!
我们他妈的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拿什么去承载?!
锐锋是这样,坚岩是这样,现在连几万年前的老古董也这样!凭什么?!”
他的怒吼在空旷的控制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无力。
生息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理解与同样的痛苦。是啊,凭什么?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找到一条生路的逃亡者,为什么要背负这么多沉重的牺牲与期望?
良久,艾德的怒火渐渐平息,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他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妈的……发完牢骚,该干嘛还得干嘛。铭文,能找到离开这鬼哨站的路吗?或者,这水晶除了当个纪念品,到底还能干嘛?能修船?能带我们飞出去?”
铭文的光影闪烁:“从残留日志分析,本哨站主体已废弃,核心区域(静滞库)被物理冻结隔离。
我们所在区域属于边缘后勤维护层。找到主出口或大型运输通道的概率低于3%。
但……检测到备用能源线路中有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能量脉冲信号……方向……向下。
脉冲特征……与已知的哨站内部系统不同,更接近……某种深埋地下的、古老的……地热或地质活动监测网络信号。”
“向下?”艾德皱眉,“这破地方都飘在虚空里,哪来的地下?”
“哨站并非完全悬浮,”铭文解释,“根据结构扫描残留数据推测,‘沉寂之眼’可能建造在一颗……微型死星或大型小行星的残骸内部。我们目前处于其表层或浅层结构。向下,可能通往星体内部,或许有未完全废弃的深层设施,甚至……天然形成的空间。”
生息站起身,走到控制室边缘一扇密封的观察窗前,擦去厚厚的灰尘。
窗外,并非预想中的星空或虚空,而是粗糙的、布满撞击坑和冷凝物的岩壁!
他们果然是在一个巨大的、中空的星体内部!岩壁向下方延伸,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
“向下……”生息喃喃道,胸前的源石和“永恒之心”同时传来微弱的、向下的牵引感,“锐锋……坚岩……还有静默守望者的记忆……都在指引这个方向。”她转过身,翠绿的眸子在应急灯的冷光下,反射着坚定的光芒,“我们没有退路。向上是死路,向外是虚无。只有向下,才有一线生机。”
艾德看着生息,看着这个曾经需要被保护的生命祭司,如今眼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同伴,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妈的,下就下!反正这鬼地方我也待腻了!不过下去之前……”
他走到那个被撬开的储物柜前,将里面剩下的二十多份口粮全部塞进工具包,又用找到的几个空水壶(可能是之前工作人员的)接满了过滤水。
“吃饱喝足,养好伤,然后……”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通往更深处的气压门,门上有一个手动旋转阀,“去看看下面到底是他妈的龙潭虎穴,还是又一扇鬼门关!”
休整,成为了此刻唯一的选择。
在这个废弃的、却提供着最基本生存物资的控制室里,两个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幸存者,开始了抵达“沉寂之眼”后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短暂喘息。
而他们的脚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未知的命运,正在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