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记得吗?”
声音轻得像雪落,却扎进骨头里。我没吭声。风卷着雪片子,把那句话撕碎了,可那几个字像钉子似的楔在我脑子里。那孩子就站在眼前,举着半块绿锈斑驳的青铜牌,上头一个“罪”字,刻得深,边儿上泛着青黑的光。他的手就那么举着,纹丝不动。我晓得,我不接,他能举到地老天荒。
但不能碰。一碰,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闭了眼,气往下沉。血在身子里涌,不是热,是往下坠,像铅水往井里灌。脖子上的纹路安生了,可我觉得它们在调头。早先这些玩意儿是往外拽我的,现在反过来,往里抽,好像身子里头开了个口子,饥渴地嘬着什么。
数了三口气,睁眼。
孩子还在那儿,连头发丝都没晃一下。我没瞅他,低头看自己的左手巴掌心。先前沾过“等”字血的地方,皮子底下浮出几道极淡的红丝,细得像蛛网,拼成个符。这符我见过,在老不死的张怀仁那根枣木杖上。就显了两秒,没了。
可这够了。
这不是撞邪,也不是癔症。是张家人血脉里的老门道——骨头记下的东西,皮肉会显形。人忘了,身子忘不了。
我把布袋里混着“等”字血的雪疙瘩使劲摁实了,塞进贴肉的袋子里。这玩意儿得带回老巢。要是族里还有懂行的,兴许能从这血里抠出点眉目。至少,得让张怀仁亲眼认认,这血到底是谁的。
又摸出那根断脉钉。
钉子泛着死青,背面四个小字——怀礼所铸,非死即归。我的血和麒麟血糊在上头,结了痂。这物件本不该有。它是断根绝种的东西,可它身上缠着我的味儿。说明它没成事,或者,打一开始,它就不是用来“断”的。
我把它撴进雪地里,划了道直溜的线,箭头指着老巢的方向。
划完这道线,心里反倒落停了。
前头是刀山火海也得蹚。那双生尸煞为啥能说人话?为啥留个“等”字?这举牌的孩子为啥偏在这当口冒出来?没一桩是偶然。张家看门的差事,从来就不光是看一扇门。门后头的水深着呢。
孩子还举着牌。
我没再看他,扭身就走。
脚刚离地,风猛地一收。不是全停,就我这一亩三分地,雪沫子像被什么压住了,唰地沉下去。我顿住脚,没回头。
他知道我走了。
我也晓得他跟不来。他是一缕残影,是从我骨头缝里飘出来的一截旧尸。他露一回面,我就离真相近一尺。可剩下的路,得我自个儿走。最后那扇门,得我亲手推。
我接着往前蹽。
雪更密了,脚印子刚留下就被抹平。来路早没了。用不着回头,方向钉死了,就是老巢。
走了半里地,心口窝一温。断脉钉贴着肉皮,随着心跳泛暖。不烫,温吞吞的,像有根线牵着不知哪头。我停下,扯开衣领子看脖子。
那麒麟纹,在游。
不是胀也不是缩,是顺着血管的脉,慢吞吞往上挪了一截。从锁骨攀到了下巴颏底下。那地界原本光溜得很。
我系好领子,继续走。
天擦黑了,雪地反着冷光,扎眼。我埋着头,死盯着前路。忽然瞧见雪地上有东西。
不是脚印,是一圈套一圈的圆环,小得很,却齐整得邪乎,像拿绣花针描的。环环相扣,正中心,就是我刚才站的地方。
我扭头看。
远处雪坡上空荡荡的,孩子没了。就剩那圈环,鬼画符似的烙在雪上。
没多琢磨,转身又走。
走出一段,身子里的血突地一跳。不疼不痒,就是个醒。我站住,伸手进内袋摸那个血雪疙瘩,外头已经冻硬了。
正这当口,耳朵边铃铛响了一声。
极轻,叮铃一下。像屋檐下挂的铜铃叫风吹了。可我认得这声——是张雪刃的铃。她不可能在这儿。我们分开半个月了,她的铃铛声,绝传不到这鬼地方。
我杵在原地,支棱耳朵听。
四下里只有风嚎。那声铃,再没响过。
我抬脚又走,步步踩实。几步之后,血又闹腾起来,这回更冲,从左胳膊肘往里钻,直顶太阳穴。我猛地刹住,歪身子靠住一块雪埋半截的石头,右手掐住左腕子,默数心跳。
七下。
第八下“咚”的一声,眼前猛地一花:一间黑屋,墙上挂面裂了纹的铜镜子,镜子里照出俩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跪着的那个,背影像我。
一眨眼,没了。
我喘了口粗气,撑着石头直起腰。这会儿才琢磨过味儿来——从孩子开口到现在,麒麟血一直没报警。它不烫不扯,消停得像没事儿。可它在“记”。每一出邪乎事,它都刻下了。
这说明,这些幺蛾子,都是真的。不是**阵,是叫人封存的旧记忆,自个儿从骨头里往外爬。
得赶在它们全冒出来之前,找着根儿。
老巢。
只有那儿还有全乎族谱,有古祠堂,有能解这符文的明白人。张怀仁那老狐狸未必张嘴,但他肯定留了后手。三十年前的烂账,他抹不干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