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自在这番粗俗中带着维护的话,让李云裳那颗因羞窘而狂跳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用“小娘子”这种市井词汇形容。
更让她不知所措的,是高自在的回应。
没有呵斥,没有亮明身份,只是用一种街头闲汉般的语气,将一个更惊人的身份砸了下来——他的夫人。
这让她感觉很荒唐,也很……新奇。
“嘿,瞧我这张破嘴!”老王头猛地一拍脑门,嘿嘿直笑,露出一口黄牙,“高大人恕罪,夫人恕罪!是我眼拙了,您二位这站一块儿,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说着,他手脚麻利地用抹布将桌子又擦了一遍,扯着嗓子朝后厨喊:“婆娘,手脚快点!高大人和他夫人的面,用心做!”
高自在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少贫嘴,面多放两片肉比什么都实在。”
李云裳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叠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
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那句“夫人”,让她脸颊滚烫,心底却像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连她自己都读不懂的涟漪。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被端了上来。
粗瓷海碗,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卤肉,肥瘦相间,切得极薄。翠绿的葱花香菜撒在顶上,浓郁的肉香和辛辣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面来咯!高大人的,多加的肉!”老板娘嗓门洪亮,透着一股爽利劲。
“吃啊,愣着干嘛?”高自在已经抄起筷子,夹起一大片卤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再不吃面就坨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李云裳从未见过如此……粗犷的食物。 宫中膳食,讲究精致、清淡,连摆盘的葱丝都要切得长短一致。而眼前这碗面,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蛮横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学着高自在的样子,拿起那双有些粗糙的竹筷,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面条。
面条入口筋道,汤汁滚烫,浓厚的肉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她毫无防备,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眼圈瞬间就红了,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高自在看她那狼狈样,噗嗤一声乐了,把自己的那碗凉茶推过去:“怎么,金枝玉叶吃不了这个?”
李云裳没理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羞的。
然后,她放下碗,又一次埋头,继续与那碗面对峙。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先将面上的油拨开一些,小口小口地吃。
“老王头,生意瞧着不错啊?”高自在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呼着气一边跟正在收拾邻桌的掌柜搭话。
“托您老的福,还过得去。”老王头拿着抹布,笑呵呵地走过来,“比前两年是强多了。就是这米面肉价,跟坐了火箭似的,天天都在涨,利钱越来越薄了。”
高自在嘴里塞满了面,含糊不清地吐槽:“涨价了你还不多给我加点肉?抠门。”
“给您加的这几片,都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老王头叫起了撞天屈,“不过话说回来,这日子啊,确实是一天比一天有盼头了。”
“以前啊,最怕的就是那帮穿官皮的。坊丁市吏,三天两头来转悠,今天说你这灶台越界了,明天说你这灯笼挂得不合规矩。不塞点好处,就别想安生做生意。”
老王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现在不一样了。”他压低了声音,朝高自在挤挤眼,“也不知道是上头哪位神仙下了令,说是体恤小民,‘营商不易,无事不扰’。嘿,你猜怎么着?那帮家伙现在见了我们,都客客气气的,再也不敢动手动脚了。”
李云裳夹着面条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营商不易,无事不扰……
这八个字,不似经义,不从典故,却直白得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了她的心上。
老王头来了兴致,话匣子彻底打开,“还有啊,我隔壁住的老张,你记得吧?手艺最好的那个木匠。以前他做的东西再好,也卖不上价,全凭那些铺子老板压价。现在好了,官府搞了个什么‘工匠评级’,给他评了个‘优级’,发了个牌子挂门口。家伙,现在那些大户人家的订单,都排到明年中秋了!老张前儿个还请我喝酒,说要攒钱给他儿子娶媳妇呢!”
“还有西市那个卖瓷器的刘三,他走了狗屎运,从波斯商人手里收了一批好货,以前想进东市卖,门儿都没有。现在只要去‘行会’报备一声,交点税,就能光明正大地摆摊。一个月赚的,比过去一年都多!”
老王头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高自在只是听着,偶尔附和一句,大口地吸溜着面条,仿佛这些都与他无关。
可李云裳却听得入了神。
工匠评级、行会报备、东西市互通……
这些陌生的词汇,组合在一起,却勾勒出了一幅她从未想象过的画卷。
她从小饱读诗书,史籍中的“盛世”二字,她读过千百遍。太傅教她,“盛世”是四海升平,是万国来朝,是百姓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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