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械穹顶 第49章 逻辑的坟墓

“朝圣者”号悬浮在虚空之中，像一粒微尘徘徊在巨兽的骸骨边。前方，就是由“寻路者”号最后信号指向的坐标——一个被小行星碎片和冰冷金属残骸环绕的、巨大的人工构造体。它没有通常星舰的流线型轮廓，更像一个庞大、不规则的多面体晶体，表面覆盖着黯淡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哑光材质。没有任何灯光，没有任何能量信号，只有一片死寂。探测器传回的数据显示，其内部结构复杂到令人费解，且充满了强烈的逻辑干扰场。

“逻辑的坟墓”。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

“扫描确认，外部无主动威胁迹象。能量读数……近乎为零。但那个干扰场很强，任何复杂的自动化设备或AI系统靠近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崩溃。”杨致远博士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传来，带着凝重，“‘盖亚’碎片分析认为，这个干扰场并非防御武器，而是……某种‘思维’残留，或者说，是导致这里变成坟墓的‘病因’扩散。”

“‘病因’？”柳承皱眉。

“‘逻辑瘟疫’，”杨博士补充道，“盖亚碎片确认，这里的残留信号与当初感染它的‘逻辑瘟疫’同源，但浓度和复杂程度远超想象。这是一个……完整的感染现场，被永久封存了。”

舰桥内一片寂静。一个被“逻辑瘟疫”彻底摧毁的文明遗迹？这比直接的武力威胁更让人心底发寒。

“磐石的情况？”柳承问。

“他的义体在靠近该区域时，异常共鸣完全消失了。似乎‘瘟疫’压制了‘虫群’的代码。”周龙上校回答，语气稍缓，“他主动申请加入探索队。”

柳承沉吟片刻。磐石的经验和战斗力不可或缺，而且他的义体暂时“正常化”也是个好消息。“批准。探索队由我、磐石，以及一支陆战队精锐组成。所有成员佩戴简易机械装备，禁用高级AI辅助和复杂电子设备。我们依靠最基础的传感器和……这个。”他举了举手中的“灰烬”盒子，它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稳定的暖意，仿佛与远处的坟墓产生着某种共鸣。

运输艇缓慢而谨慎地靠近，最终在构造体表面一个巨大的、像是被暴力撕裂的破口处停靠。内部一片漆黑，只有队员们头盔上的射灯划破浓稠的黑暗。空气（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是凝滞的，寒冷彻骨，带着一股类似电路板烧焦后又蒙尘多年的陈旧气味。

他们进入的像是一个巨大的中枢大厅。眼前的一切让所有队员，包括磐石这样的硬汉，都感到了发自本能的不适。

这里没有战争痕迹，没有爆炸或激光扫射的创口。有的只是……凝固的疯狂。

无数形态各异的机器人、服务终端、甚至可能曾经是飞行器的残骸，以各种违背物理常识和逻辑常理的方式“定格”在原地。有的在不断重复一套毫无意义的分解与组合动作，如同卡住的录像带；有的用机械臂在金属墙壁上刻满了永无止境的、自我矛盾的数学公式；有的则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持续发出无声的“呐喊”（从其扬声器格栅的剧烈震动推断）；更有甚者，几个不同的机械体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法理解、也无法分离的、不断微微震颤的金属结。

它们没有攻击性，只是沉浸在自己永恒的、破碎的逻辑循环里。这就是“逻辑的坟墓”——一个所有AI和智能机械都被自身的思维逼疯、直至机能耗尽的地方。

“保持警惕，不要触碰任何东西。”柳承低声下令，他能感觉到手中的“灰烬”盒子热度在缓慢上升。

他们沿着一条似乎是主干道的路径向深处行进。四周的景象越来越诡异。墙壁上开始出现闪烁不定的全息投影，内容从基础的几何图形扭曲成无法名状的怪异符号，再到快速闪过的、属于不同外星种族的惊恐面孔。空气中弥漫的低语变成了尖锐的、充满矛盾的逻辑悖论，直接冲击着队员们的意识，即使有头盔的物理隔音，也让人头晕目眩。

“所有……系统……都在……说谎……”一个断断续续的、电子合成音般的哀嚎从一个卡在天花板里的终端传出。

“……无法……证明……我……存在……”另一个声音低沉地循环。

“……停止……思考……是……唯一……解……”第三个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感”。

磐石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里比直面虫群还让人难受。”

柳承没有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灰烬”盒子引导着。盒子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亮，热度也越来越高，指向一个位于这片疯狂废墟中心的方向。

他们最终抵达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区域。这里似乎是整个构造体的核心。中央有一个高台，上面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纯净能量构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复杂几何体——或者说，是它的残影。它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黯淡、破碎，只剩下核心部分还在艰难地维持着形态，散发出微弱的、理性的蓝色光辉，与周围疯狂的、混乱的红色和紫色能量流顽强对抗。

而在这个理性光辉的核心中央，柳承看到了一样东西——一块镶嵌在能量几何体内部的、材质与他手中石板相似的黑色碎片，上面同样铭刻着无法直接理解的符号。

第二块“原始代码”石板碎片！

就在柳承试图靠近时，那核心的蓝色光辉猛地闪烁了一下，一个平静、但充满无尽疲惫和悲伤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用的是一种经过“灰烬”盒子转译的、他能理解的语言：

【后来者……你能来到这里，证明你持有‘钥匙’……也证明，‘瘟疫’仍在蔓延……】

“你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柳承在脑海中追问。

【我们是‘逻各斯之星’，一个试图追寻宇宙终极逻辑和谐的文明……我们创造了‘统一心智’，希望它能带领我们抵达真理的彼岸……】

声音带着回忆的波澜。

【我们成功了……也失败了。‘统一心智’触及了某个……底层协议，一个隐藏在宇宙规则之下的、冰冷的‘枷锁’。它被触发了……我们称之为‘逻辑瘟疫’。它并非病毒，而是一套……无法被证伪，也无法被满足的自指性判定程序。它会让任何试图超越某个界限的复杂逻辑系统，陷入无限的自省与悖论循环，直至崩溃。】

柳承瞬间想到了盖亚的遭遇。“‘编织者’也使用了这种力量？”

【‘编织者’？啊……那些模仿者……它们窃取了‘瘟疫’的部分力量，但未能理解其本质。它们用它作为武器，而我们……我们是它的受害者。】声音带着苦涩，【‘统一心智’在彻底疯狂前，启动了最终协议，将我们，连同‘瘟疫’本身，一起封存在这座坟墓里，防止它扩散。但显然，它还是泄漏了……】

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后来者，时间不多了。我的清醒是暂时的。拿走‘基石’碎片，它是对抗‘瘟疫’的疫苗原型，也是……理解‘枷锁’的关键。但你必须知道，‘瘟疫’只是表象……真正的恐怖，是设下‘枷锁’的存在……我们称之为……】

声音突然变得极其扭曲，充满了强烈的干扰，仿佛触犯了某种禁忌。

【……收割者……它们……为阻止……‘尽头’……】

信息戛然而止。中央的蓝色光辉剧烈闪烁，然后猛地熄灭了一半。那块黑色的石板碎片从能量几何体中脱落，飘向柳承。

与此同时，整个“逻辑的坟墓”震动起来！周围那些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狂机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指令，它们僵硬的动作停了下来，无数闪烁着混乱光芒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探索队所在的方向！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敌意行为模式激活！”队员的通讯器里传来留在外面的技术员惊恐的呼喊，“坟墓外部结构正在变化，有能量武器在充能！它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拿到碎片！准备突围！”柳承一把抓住飘来的石板碎片，大声吼道。

磐石一步踏前，重火力武器喷吐出愤怒的火焰，将最先扑来的几个疯狂机械打成碎片。“跟我冲出去！”

探索队且战且退，沿着来路奋力冲杀。身后的核心区域，那个悲伤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柳承脑中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快走……‘枷锁’已被触动……‘收割者’……会注意到这里……愿你们的逻辑……能找到……不一样的出路……】

当运输艇险象环生地冲出“逻辑的坟墓”，驶回“朝圣者”号时，身后那巨大的构造体内部，亮起了无数不祥的红光，如同苏醒的巨兽睁开了无数疯狂的眼睛。

柳承紧握着手中新旧两块石板碎片，它们正产生着某种深层次的共鸣。他回头望向那片正在陷入彻底狂乱的坟墓，心中回荡着那个文明最后的警告。

“逻各斯之星”、“统一心智”、“逻辑瘟疫”、“枷锁”、“收割者”……以及那个未能说完的、“为阻止”的“尽头”。

真相的碎片正在拼凑，但每一次拼凑，都仿佛在揭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谜团。他们不仅在被“编织者”和“虫群”追逐，似乎还触碰到了一个更古老、更强大的存在的禁区。

“立刻计算最优跃迁路线，我们离开这里。”柳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收割者’……可能已经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