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械穹顶 第44章 幽灵的烙印

“朝圣者”号的引擎维持着最低功率的嗡鸣，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的丛林中小心翼翼地喘息。星尘感知到的“饥饿”信号如同无形的蛛网，遍布在航线前方的星域，迫使方舟不得不频繁进行小幅度变轨，如同在雷区中蹒跚前行。每一次规避机动，都在消耗着本已捉襟见肘的能源储备，也在撕扯着船上本就紧绷的神经。

舰桥一角，被临时划定为“信息战中心”的区域，灯光被刻意调暗。幽灵独自坐在庞大的控制台前，无数面全息屏幕环绕着她，上面瀑布般流淌着加密的数据流和扭曲的信号频谱。她脸上那副标志性的电子面具遮挡了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正承受的巨大压力。

她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坐了超过三十个小时。星尘的警告像一根刺扎在所有人的意识里，而幽灵的任务，就是找出这根刺的源头，至少，要弄清楚那“饥饿”到底是什么，如何运作。

常规的被动监听一无所获。那信号如同深海鲸歌，宏大却难以捉摸其具体方位和结构。

“它们在用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交谈’，”幽灵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电子合成的嘶哑，“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交谈’，是一种……本能的共振。我们像在试图用耳朵去‘听’一种气味。”

“必须找到突破口。”柳承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背景是生活区隐约的骚动，“我们的能源和耐心都在消耗。磐石报告，下层甲板因为配给问题已经发生了小规模冲突。”

幽灵沉默了片刻，面具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有一个方法。”她敲击着控制台，调出一个极度危险的协议界面——“意识深潜”。“主动发送一个高强度的、经过伪装的探测脉冲，像鱼饵一样投入那片‘饥饿’的信号海。如果它们有反应，哪怕只是最微弱的涟漪，我也能逆向追踪，解析出一点结构。”

“风险？”柳承问得直接。

“脉冲会被察觉。我们会被标记，锁定。而且……”幽灵顿了顿，“‘深潜’需要我将大部分意识与方舟网络剥离，直接暴露在外部信息流中。如果对方的反制超过阈值，或者信号中存在我们未知的……认知污染……我可能回不来。”

通讯频道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柳承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这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火把，既可能照亮前路，也可能瞬间引来所有猎食者。

“……批准执行。”最终，柳承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但设定绝对安全阈值，一旦异常，立刻中断连接！”

“明白。”

幽灵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为残影。复杂的启动指令被输入，她座椅后方的神经接驳接口亮起幽蓝的光芒。她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星尘苍白的面容和柳承凝重的眼神，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深潜……启动。”

刹那间，她的感知被无限拉伸、抛离！不再是透过屏幕和数据流观察，而是仿佛整个意识都被投入了一片嘈杂、混乱、充满冰冷食欲的宇宙之海！

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只有无尽的信息湍流。那是亿万个体意识（如果那能称之为意识的话）汇聚成的、单一的“饥饿”意志。它不在乎来源，不在乎形态，只在乎“可转化物质”与“可同化信息”。

她的探测脉冲像一滴水落入这片沸腾的油锅！

几乎在瞬间，反馈来了！

不是攻击，不是追踪，而是一种……扫描？一种极其高效、冰冷无情的解析！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瞬间聚焦在这滴“水”上，分析它的构成，它的来源，它的……“营养价值”！

幽灵感到一种灵魂被剥离、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恐怖感。她构筑的伪装层层瓦解，如同阳光下的冰雪。

然后，她“听”到了。

不是声音，是直接作用于她意识核心的、一段被重复了亿万次的、冰冷到极致的基础指令：

【检测到离散信息节点。评估：低熵，有序，存在未知技术特征。】

【标记：潜在同化目标。优先级：低。】

【注入：追踪信标。】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强烈侵蚀性的数据流，如同附骨之疽，顺着她意识连接的通道，反向涌来！它无视了她设置的所有防火墙和逻辑陷阱，直接瞄准了她意识最底层的、与“朝圣者”号网络物理连接的那个“锚点”！

“中断连接！快！”柳承在通讯频道里怒吼，他监测到了幽灵生命体征的急剧波动和网络端口的异常数据风暴。

幽灵猛地想挣脱，但那股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锁定了她！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强行打上一个烙印，一个指向“朝圣者”号的、无法磨灭的宇宙级坐标！

“不行……甩不掉……”她的意识在嘶吼，数据化的身体在控制椅上剧烈颤抖，面具下的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它在……写入我的……底层代码……”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彻底污染、同化的前一刻，她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反击。她没有试图驱逐那股力量，而是引导着它，将一部分关于“编织者”技术特征（源自盖亚数据库）和“初火”能量模式（源自柳承的残留波动）的经过篡改、充满逻辑炸弹的碎片信息，主动喂给了那个正在给她打烙印的“扫描程序”！

她想看看，这两种不同的“宇宙清理机制”，是否会彼此“感兴趣”？

果然，那冰冷的扫描程序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仿佛一只专注于啃食骨头的野兽，突然尝到了一丝陌生又熟悉的、来自另一个掠食者的气味。

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的刹那，幽灵用尽最后的力量，强行物理熔断了神经接驳线路！

“噗——”

她猛地向前栽倒，喷出一口带着荧光的蓝色液体——那是她高度义体化身体内部冷却液与血液的混合物。面具碎裂了一半，露出下面苍白如纸、嘴角溢血的半张脸。她的眼神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

“医疗队！快！”柳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而几乎在幽灵断开连接的同时，“朝圣者”号所有的外部传感器同时发出最高频率的尖鸣！

【检测到多重高维锁定！信号特征与‘饥饿’背景辐射同源！】

【警告！我方已被标记！重复！我方已被标记！】

方舟像黑暗中突然被探照灯照亮的猎物，无所遁形。

幽灵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残存的意识中，只剩下那个被强行烙印下的、冰冷刺骨的感知——那不是仇恨，不是愤怒，只是一种纯粹的、程序化的“已标记，待处理”。

她用自已的存在，为方舟换来了一个短暂喘息的机会，以及一个更加明确的、来自猎食者的死亡通牒。

烙印已深。

追猎，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