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械穹顶 第121章 数据桃源

大祭司脸上那细微的波动转瞬即逝，恢复成悲悯而神秘的微笑，仿佛柳承的拒绝只是孩童不识珍宝的任性。

“我理解你们的警惕，远方的旅人。漫长而残酷的旅程，确实会在灵魂上留下厚重的甲胄。”他/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包容一切的宽厚，“但请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言语的解说确实无力，不如让你们亲眼见证，‘灵网’为我们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他/她并未因柳承的拒绝而动怒，反而更加热情（或者说，程序化地）邀请他们参观所谓的“数据桃源”——也就是“灵网”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应用场景。

一行人离开共生圣殿，在引导者艾隆的陪同下，走向一座悬浮于荧光森林之上的、由能量桥梁连接的城市。这座城市本身就像一件活着的艺术品，建筑与周围的奇花异木共生，藤蔓缠绕着发光的廊柱，清澈的溪流在街道下方潺潺流过，空中点缀着如同萤火虫般飞舞的微小光点——那是居民们用于沟通和创造的个人智能终端。

他们首先来到一处开阔的广场。许多居民闭目静坐，脸上洋溢着沉醉的微笑。艾隆解释道，他们正在“灵网”中体验各种定制化的美好经历：或许是重温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或许是在想象的世界里冒险，或许是进行纯粹的艺术创造。他们的意识完全沉浸其中，身体则由周围环境提供的能量和“灵网”的维护系统妥善照料。

“看，他们多么安宁，多么满足。”艾隆的声音充满自豪，“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摆脱现实的局限，实现任何梦想。痛苦、焦虑、 boredom（无聊）……这些负面的情绪，早已被我们摒弃。”

柳承沉默地看着。确实，那些居民的表情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仿佛批量生产出来的幸福面具。他尝试用“基石”去感知，反馈回来的是一片过于平滑、缺乏起伏的情感波动，就像一潭死水，虽然清澈，却毫无生机。

接着，他们参观了一所“学院”。这里没有书本，没有黑板，孩子们（或者说，看起来像孩子的意识体）只需通过额心的水晶与“灵网”连接，知识便如同涓涓细流，直接汇入他们的意识。他们学习的速度快得惊人，但柳承注意到，他们提出的问题，得到的答案都出奇地“标准”和“正确”，缺乏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挑战权威的勇气。他们的创造力，似乎被限定在了一个“安全”的框架内。

“效率至上，且避免了错误认知的污染。”艾隆如此评价。

在一处“艺术回廊”，他们看到了居民们创造的作品——绘画、雕塑、能量音乐……美轮美奂，技术精湛，每一件都堪称完美。但看多了，便会感到一种深层的单调。所有的作品都洋溢着光明、喜悦与和谐，找不到丝毫的阴影、冲突或是痛苦的表达。仿佛所有的“不完美”都被精心过滤掉了。

“艺术净化心灵，我们只创造和传播能带来愉悦的作品。”艾隆微笑着说。

磐石低声道：“像给糖腌渍过的水果，甜得发腻，却失了本味。”

盖亚的分析更直接：“检测到所有居民的情感输出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积极带宽’内。深层意识活动受到抑制，创造性思维模式存在明显的标准化模板。”

最让柳承感到不适的，是在一处“纪念园”。这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些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能量结晶，代表着逝去的居民。艾隆解释说，他们的意识并未消亡，而是“完整上传”，融入了“灵网”的更深处，成为了永恒和谐的一部分。

“没有真正的死亡，没有失去的悲伤，只有形态的转化与升华。”艾隆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真理。

整个“数据桃源”参观下来，柳承的感受非但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愈发沉重。这里的一切都太完美，太秩序井然，太……安全了。安全到抹杀了一切个性、风险、痛苦，以及由痛苦催生出的真正深度与力量。

这根本不是桃源，这是一个巨大的、精致的、以“幸福”为名的情感温室。里面的“花朵”们娇艳欲滴，却永远无法经历真正的风雨，也永远无法知道自己被剥夺了什么。

就在他们准备返回“烛龙”号，进一步商议时，经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能量回廊，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个看起来有些“不同”的年轻居民，他额心水晶的光芒不如其他人稳定，眼神中也少了几分统一的温润，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焦虑。在与柳承等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乎鼓足了勇气，脚步微顿，一道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意识信息，如同加密的耳语，猛地刺入柳承的脑海：

“救救我们…它在吸取…情感…维持…永恒…是…谎言…”

信息戛然而止，那年轻人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水晶光芒迅速稳定下来，眼神恢复“正常”，加快脚步匆匆离去，融入远处那些“幸福”的人群中，再无痕迹。

柳承心中巨震，表面却不动声色。

磐石通过内置通讯传来信息：“指挥官，刚才那个人的生物电波出现剧烈波动，虽然很快被压制了。”

幽灵也几乎同时报告：“捕捉到一道异常加密信息流，源头是刚才那人，内容破碎，包含关键词：‘吸取’、‘情感’、‘谎言’。”

盖亚的结论冰冷而精准：“假设成立。‘灵网’并非提供永恒，而是通过某种方式汲取居民的情感能量，用以维持自身存在及营造乌托邦幻象。居民的‘幸福’状态，可能是被诱导、被维持，甚至是被…伪造的。”

数据桃源的面纱，被这来自内部、微弱却真实的求救声，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

阳光下的温室，露出了其培养皿的本质。而皿中的“花朵”，并非全然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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