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刚过,上海滩的节日气氛尚未完全散去,闸北厂区内却已是一片紧张的忙碌景象。
地面上,普通工坊里机器轰鸣,生产着民用机械和零部件,维持着表面的正常运作。
地面之下,一处经过加固和隔音处理的秘密空间,地下密室内,一场决定速射炮能否从原型走向量产的关键技术会议,正陷入凝重的僵局。
密室约三十坪见方,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铅板和隔音棉,只有几盏带罩的电灯提供照明。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但依然驱不散浓重的金属、机油和焦虑混合的气味。
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桌占据密室中央,上面铺满了图纸、计算稿、样品零件和几份摊开的报告。
桌边围坐着七八个人。
林承志坐在主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块银灰色的金属样品。
这是一块从天津机器局送来的、按照“甲型一式”速射炮炮管要求试制的特种钢样品。
样品表面光滑,但在放大镜下可以看到细微的气孔和杂质线。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詹姆斯·麦卡伦,这位苏格兰工程师此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和愤怒,手里捏着一份测试报告,指节发白。
“林,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基础工业能力的差距!”
麦卡伦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
“我按照克虏伯提供的合金配方和热处理工艺要求,每一步都反复核查!
天津那边的工匠也尽了最大努力!
但是你看看这个结果!”
他将报告推到林承志面前。
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最终结论用红笔标出:
“抗拉强度仅为标准值的78%,疲劳寿命测试未达最低标准即出现微裂纹,金相组织不均匀,杂质含量超标。”
这意味着,用国产材料仿制的炮管,根本无法承受速射炮连续射击时的高膛压和高温,强行使用极可能在战斗中炸膛!
“炮管如此,无缝钢管、高强度螺栓、液压密封件……几乎所有关键部件,我们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坐在麦卡伦旁边的李善兰,这位年轻的船政学员,此刻也满脸挫败。
“我们自己冶炼的钢材,杂质多,成分不稳定。
我们的机床精度不够,加工出来的零件公差太大,组装后要么太紧卡死,要么太松漏气漏油。
还有液压油,我们买来的所谓‘高级’液压油,纯度和稳定性根本达不到要求,高温下很快就会分解变质……”
他拿起桌上一个加工精密的黄铜阀体:
“像这种精密的液压控制阀,我们拆解了从德国买来的样品。
每一个零件的尺寸、光洁度、材质,我们都测量分析过,图纸也画出来了。
可是,我们自己找遍上海、天津、汉阳的工坊,没有一家能做出完全合格的!
不是材料不对,就是加工精度不够,装配起来要么漏,要么动作不灵敏!”
华蘅芳坐在林承志右手边,他的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计算稿和几本德文、英文的冶金学着作。
这位数学家兼机械专家的眼镜片上反射着灯光,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林先生,麦卡伦先生和李工所言,句句属实。
此非设计之过,亦非人力不勤。
实乃我国工业根基太过薄弱所致。
冶炼一途,需高炉、平炉、乃至电炉,需精确的配料、控温、脱氧、去渣技术,需合格的耐火材料。
机加工一途,需高精度机床、合格的刀具、标准的量具、成熟的技工。
化工一途,需基础的石化和分馏技术。
此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非凭一厂一地之力可解决。”
他指着桌上那堆问题样品:“欲造良炮,先需良材。
欲得良材,先需良工良器。
欲有良工良器,则需完整之工业体系与教育体系支撑。
我等如今,犹如欲筑九层之台,却无稳固之基,仅靠拆东墙补西墙,从海外购来些许砖石,勉强垒砌,焉能稳固?”
一番话,道破了问题的本质。
速射炮的成功,让众人短暂沉浸在技术突破的喜悦中。
但一旦试图将这种突破转化为可量产、可列装的实用武器,就立刻撞上了中国落后工业基础的铜墙铁壁!
这不是靠一两个天才设计、几笔巨额投资就能解决的。
这是需要整个国家在冶金、机械、化工、教育等基础领域几十年持续投入和积累的系统性工程!
密室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连一向乐观的徐华封,此刻也低着头,默默摆弄着一个不合格的齿轮样品。
林承志沉默着。
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更清楚华蘅芳所说的残酷现实。
穿越者的先知让他知道技术方向,现代知识体系让他理解原理。
但具体到材料配方、加工工艺、质量控制这些需要大量实验数据和工业积累的细节,他同样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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