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布衣 第327章 风起朝堂

靖北郡王赵恒的密信，不仅为林逸带来了朝堂风向的警示，更像一根投入湖中的长竿，搅动了京城看似平静的湖面。

两日后，皇宫，文华殿。

略显沉闷的朝会因一份奏疏而掀起了波澜。奏疏是北疆都督府几位将领联名，经靖北郡王赵恒之手呈递的，名为《陈北边防务及新式军备利国书》。

这份奏疏没有空洞的慷慨陈词，通篇以数字和事实说话。它详细对比了朔风堡之战前后，北疆几个主要关隘的防御消耗与战果比例。其中重点指出，使用了以神机坊装备为主的新式军械后，朔风堡在承受数倍于以往的敌军攻击下，守军伤亡率反而下降了近三成，防御持续时间延长了一倍，而单次防御作战所耗的箭矢、损毁的器械数量，因为质量提升、耐用性增强，从长期看反而有所节约。

奏疏更是算了一笔大账：若北疆防线因装备老旧而被迫后撤，需要新建多少堡垒？迁移多少边民？损失的耕地、商路价值几何？而因此可能引发的内地动荡、征兵加赋，其成本又将是天文数字。与之相比，前期在精良军备上的投入，堪称“以小博大，固本安邦之必需”。

最后，奏疏以谨慎而恳切的语气建议，将如宣州神机坊这般“实效卓着”的工坊，列为“工技改良试点”，总结其“选材、流程、质验”之法，若确于国有利，可酌情缓行推广，以增国力。

奏疏有理有据，数据翔实，直指“劳师靡饷”论的核心——并非不该花钱，而是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获取最大战略收益。它出自边关将领之手，带着烽烟与血汗的气息，分量极重。

龙椅上，年近五旬的承平皇帝，面色有些苍白，精神略显不济，但翻阅奏疏时，昏沉的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锐光。他常年受边患困扰，深知北疆安宁的重要性，也更听得进这些实实在在的边关声音。

“北疆将士，用心了。”皇帝将奏疏轻轻放下，声音不高，却让殿中百官屏息，“这账，算得明白。朕记得，之前朔风堡的捷报里，也提过那‘神机弩’颇建功勋。工部？”

工部尚书严文礼出列：“臣在。”

“这宣州神机坊，是你工部下辖？林逸……可是前番献图、献弩，又因朔风堡之功擢升的那位郎中？”

“回陛下，正是。”严文礼恭谨答道，“神机坊挂靠工部，实为林逸主持。其于军械改良一道，确有些实干之才。北疆奏疏中所言，与臣部核查情形大体相符。”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群臣。

就在这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钱谦出列，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北疆将士忠勇，天地可鉴。然军国大事，当谋全局、虑长远！宣州神机坊所出军械，或有一时之利，然其法终非正统，更开‘以商代工、以私涉公’之恶例！长此以往，各地竞相效仿，官营作坊形同虚设，匠户流失，工艺芜杂，必致军械标准不一，质量参差，遗祸深远！周侍郎等人所请‘限非正统工坊、归军器监一统’之议，实为老成谋国，防患未然！且近闻宣州本地已有匠户商户联名诉告，言神机坊垄断排挤，与民争利，此非臣妄言，有状纸在途！可见其利在一隅，弊在全局，伏乞陛下明察！”

钱谦言辞激烈，再次将问题拔高到“制度”、“正道”的层面，并抛出了“民怨”这个杀手锏。

龙椅上的皇帝眉头微蹙，似乎对这番争论感到些许不耐和疲惫。他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三皇子。

三皇子赵玠适时出列，姿态恭谨：“父皇，钱御史所言，亦是为国思虑。军械乃国之重器，确需慎之又慎。儿臣以为，北疆将士之功、林逸之才，当赏。然工坊经营之法、涉军器械之制，关乎国本，确需朝议明晰，定下规矩，方是长久之道。”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赏功”与“定规”割裂，并暗示当前神机坊的模式“不合规矩”。

支持赵恒的官员自然不甘示弱，纷纷出言驳斥，强调实效重于虚名，边关急需胜过陈规旧制。朝堂之上，顿时又陷入一片争论。

皇帝揉了揉眉心，显露出疲态。最终，他打断了争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够了。北疆将士用命，不可寒心。林逸有功，朕记得。然钱爱卿、周爱卿所虑，亦非无因。军械之事，关乎社稷，不可不慎。”

他略作停顿，下达了旨意：“工部、兵部、都察院，三部堂官并北疆都督府所派员弁，组成稽核专案。详查宣州神机坊一切经营、用工、技艺、资费详情，尤要查实其有无‘与民争利’、‘营私逾制’之情。另，着宣州府衙，将所谓民人联名诉状，一并查实上报。稽核期间，神机坊一应军械营造，照常进行，不得无故干扰。待稽核明白，再议其余。”

这道旨意，看似折中，实则暗藏玄机。既没有否定神机坊的功劳和现有生产，给了赵恒和林逸缓冲的余地；又正式启动了对神机坊的全方位审查，满足了周延、钱谦等人的部分要求，并将“民怨”诉状纳入审查范围。最关键的是，审查由三部协同，且北疆都督府（赵恒势力）也能参与，并非对手一家独大。

圣意已决，众臣唯有领旨。三皇子一系虽未完全达到“限制”或“取缔”的目的，但成功将神机坊和林逸置于朝廷正式审查的放大镜下，且埋下了“民怨”的钉子，也算有所收获。赵恒一系则争取到了继续生产的时间和相对公正的调查程序。

朝堂的风，终于刮出了明确的信号，并以圣旨的形式，化作一道凛冽的寒流，吹向了江南宣州。

几乎在朝会消息通过特殊渠道快马加鞭传向宣州的同时，宣州旧砖窑附近的“猫鼠游戏”，也接近了尾声。

“灰鼠”凭借其过硬的身手和耐心，终于在一个看似无意间被遗忘的、半埋在地下的破旧木箱里，发现了他梦寐以求的“铁证”——几件制式统一、带有编号、明显是批量生产的皮质护臂和内衬软甲；一卷画着清晰队列变换阵型及简易符号的油布；最关键的，是半本被油渍和泥土沾染、但依稀能辨认出“林”、“队”、“训”、“规”等字眼的册子。

“找到了！果然在此！”“灰鼠”强压心中狂喜，迅速将这些东西用随身油布包好。他仔细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才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取走“证据”后不久，两个如同影子般的身影从更远处的黑暗中出现，悄然抹去了一些他未曾留意的痕迹，并在那木箱原本的位置，放入了另一些东西。

“灰鼠”怀揣着“重大发现”，连夜潜回城中秘密据点，向刘文焕禀报。

“刘公！请看！”灰鼠将油布包打开，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皮甲、阵图、训规残册！虽不完整，但足以证明，那林逸在西郊旧窑一带，长期秘密训练至少百人以上、装备制式化的私兵！证据确凿！”

刘文焕仔细翻看那些东西，尤其是那半本册子，上面的一些字句和简图，确实很像军中练兵纪要。他眼中放出光来：“好！太好了！有此物在，看他林逸如何狡辩！私练甲兵，形同谋逆！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他激动地在房中踱步：“立刻着人誊抄副本，妥善保管原物！本官要即刻拟写密奏，连同这些证据，直呈周侍郎和詹事大人！这一次，定要叫那林逸，永世不得翻身！对了，那联名状之事如何了？”

旁边一名幕僚答道：“回大人，大部分被接触的匠户商户，或被神机坊暗中安抚，或胆小退缩，真正愿意联名画押的，只有七家。状子已经拟好，随时可以递入宣州府衙。”

“七家……少了些，但也够了。”刘文焕冷哼一声，“有私兵铁证在手，这‘与民争利’的状子，不过是锦上添花！待朝廷稽核专案到来，便是他林逸伏法之时！”

宣州府衙后院，知府杜慎言也收到了朝廷将派三部稽核专案南下，以及要求查实民人诉状的口谕密报。他捏着胡须，沉吟良久。

“山雨欲来啊……”他低叹一声，“林逸啊林逸，你这潭水，是越来越深了。刘文焕那边，怕是已经攥住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这稽核专案……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和手段了。”

他铺开信纸，开始给远在京城的座师写信，信中客观陈述了宣州近日动态，以及神机坊对宣州工商的带动，最后委婉提及朝廷即将派员稽核，暗含请教应对之意。无论风往哪边吹，他杜慎言，得先给自己留好进退的余地。

神机坊内，林逸几乎在同一时间，通过柳乘风的渠道和赵恒的密信，知晓了朝堂决议和“灰鼠”已取得“证据”的消息。

“三部稽核专案……意料之中。”林逸面色平静，“比直接下旨限制或问罪，要好得多。我们还有时间。”

“公子，那‘灰鼠’拿走的……”明轩面带忧色。

“假的。”柳乘风在一旁，难得露出一丝近乎顽劣的冷笑，“护臂软甲是坊里护卫队替换下来的旧货，阵图是韩队正随手画的几种基础民壮协作演练示意图，那册子……是我亲自‘润色’的，保证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关键信息，全是误导。他们若以此发难，正好撞进我们的陷阱。”

林逸点点头：“专案到来之前，稳住坊内，继续生产。另外，那几家坚持要告状的，让他们告。状子到了府衙，反而好办。杜知府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查实’。”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深邃：“朝堂的风已经定了方向，接下来，就是看这风刮到宣州时，是摧枯拉朽，还是……助我火势更旺了。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宣州城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沉郁。但在这沉郁之下，各方势力的最终布局，已悄然完成。只待那从京城南下的钦差旗牌，和那盖着三部大印的稽核文书，来点燃这积蓄已久的、席卷一切的暴风。

（第三百二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