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上的欢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到朔方城头,最终汇入伤兵营那片微弱的、却充满劫后余生的哽咽与嘶嚎之中。赢了吗?似乎赢了。突厥人如退潮的黑水,丢下满地燃烧的尸体、哀鸣的战马和弥漫着皮肉焦糊与硫磺恶臭的狼藉战场,暂时退回了风雪深处。
但胜利的滋味,苦涩得如同嚼蜡。
李恪踏着被血浸透、又被寒风冻硬的泥泞雪路,走向朔方西门。每一步落下,靴底都会传来令人牙酸的冰碴碎裂声,以及……某种黏腻软塌的、令人作呕的触感。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尸体烧焦的恶臭,如同无形的粘稠液体,死死包裹着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那道被反复争夺、几乎被尸体填平的巨大缺口,就在眼前。断裂的城砖、扭曲的兵器、破碎的甲胄、冻结的残肢断臂……层层叠叠,不分敌我,共同构筑了一道惨烈到极致的血肉门槛。几具突厥骑兵的尸体被燃烧的蜂窝煤砸中,焦黑蜷缩,如同扭曲的炭雕,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势。一匹战马的半个身子被幽蓝的火焰烧得焦糊,内脏裸露在外,冒着丝丝热气,尚未死透的马腿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朔方刺史张公瑾,就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陌刀,站在这血肉门槛的最高处。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将,此刻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明光铠早已破碎不堪,露出内里被血染透的棉衬。头盔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被血污和汗水黏在额前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额划过眉骨,皮肉翻卷,深红的肌肉和森白的额骨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伤口边缘凝结着暗红的冰渣,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他胸前的护心镜凹陷下去一大块,边缘裂开狰狞的口子,显然承受过致命的重击。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全靠手中的陌刀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
当李恪的身影出现在缺口下方时,张公瑾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被血痂糊住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无边疲惫、刻骨伤痛,却又燃烧着最后一点不屈光芒的眼神。他试图挺直那佝偻重伤的身躯,右腿却一阵剧痛,身体猛地一晃。
“张刺史!”李恪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扶住了老将军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冰冷的铁甲下,老将军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李恪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沉重地、艰难地搏动。
“殿……下……”张公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目光却越过李恪的肩头,死死盯住山梁方向——那里,苏瑾正带着医女和工匠,抬着沸腾的热水桶、药箱和简易的铁炉,艰难地穿过尸骸遍地的战场,朝着缺口走来。跳跃的炉火,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看到那炉火,张公瑾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冰霜,冲刷出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死死抓住李恪扶住他的手臂,那只手冰冷、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的血泥。
“暖……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表达无尽的感激,却又被巨大的悲怆堵住,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整个人脱力般地向后倒去!
“张刺史!”李恪和旁边的亲兵连忙将他架住。
“快!担架!”苏瑾清冷急切的声音传来。她已冲到近前,顾不上满地血腥污秽,迅速指挥医女放下担架,将张公瑾小心地放平。她麻利地剪开老将胸前破碎的甲胄和粘连血肉的棉衬,露出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伤和塌陷的胸骨。她倒吸一口冷气,手指迅速搭上老将的脉搏,又翻开他沉重的眼皮查看瞳孔。
“胸骨碎裂,内腑必有损伤!失血过多,寒气入骨!”苏瑾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必须立刻清创,固定胸骨,保温!否则神仙难救!”她抬头看向李恪,眼中是医者的决断,“殿下,需要干净避风的地方!立刻!”
“进城!”李恪没有丝毫犹豫,厉声下令,“赵方!带人清理道路!长孙冲!组织人手,将重伤员优先抬进城!苏瑾,张刺史交给你了!”他解下自己厚实的玄色大氅,不由分说地盖在担架上气息奄奄的张公瑾身上。
“是!”众人轰然应命。
朔方城内,景象比城外更加触目惊心。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烧焦的梁木冒着青烟,街道上布满瓦砾碎石和凝结发黑的血迹。幸存的百姓蜷缩在尚未完全倒塌的房屋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看到李恪一行人抬着担架、架着炉火、推着煤车进来,他们的眼中先是极度的惊恐,随即看到那跳跃的火焰和蒸腾的热气,才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希望光芒。
刺史府衙的大堂,成了临时的救治中心。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但此刻,这里却成为了朔方城唯一散发着暖意和生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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